傍晚的时光就像一首诗歌! 一首悠扬缓慢的诗歌!
半截身子陷入西山温柔乡的夕阳梦呓般地吐着嫣红的光线,将那边所有树木,山岚、云朵逗弄得满脸绯红。弯弯的小溪不肯休息,依然依依呀呀滴唱着水花的歌声。小溪里已经有了些鱼儿,在已经很明澈的波澜里跳着欢快的舞步。
风,乍起乍落,说不出清新的野草气息若有若无。
溪边草坪上,李太太推着轮椅,椅子上的老先生似乎睡着了。
李太太爱怜般地俯下身,细细地整理了一下厚毛毯,让它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老先生单薄瘦弱的身子。看着那歪着头嶙峋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不觉又是一声慨叹。
风又起了,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吹乱了李太太的发丝,也吹醒了老先生剧烈的咳嗽。
他弓着身子,拼尽全力地咳着,一连串撕裂身体般的颤抖好像把他的身子团过来揉过去,折磨成十字架上永不休眠的受难图。
李太太体贴地帮他捶打这后背,眼睛的痛楚风吹也吹不落。
过了半响,咳嗽终于平息下来。李先生回手轻轻握住太太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掌,用力向她笑着。
“没事了!”
“没事了!”
“老李啊,要不是你当年犯傻,今天你的身体也不至于这样,都怨我……”
“呵呵,”老先生笑了起来,“要不是那时我犯傻,你能陪我这么多年吗?”
两个同时在春天诗歌一般明媚的时光里笑了。
岁月也许就是一把杀猪刀,但却永远不想磨得锋利些,只是很钝地,一点点割除了青丝白雪,磨光了青春岁月。
几十年前,老先生很年轻,身材高大笔挺,站在雾霾的苍茫中,很有些骑着高头大马能够力挽狂澜拯救被恶龙掠走公主的威风煞气。
但公主真的不需要他来保护,因为想要用一生、用金钱和权势保护月儿的骑士太多了。
有人说戴着小巧女士空气净化器的月儿是云端里的水冰月,更多的人说摘掉面具的月儿是教室里图书馆中静静收敛不肯轻易开放的牡丹花。但无论大家怎么评价形容,月儿绝对是美丽的女孩,在这个走在路上大家很难认出彼此的时代里,她总能放光金子般地被人识别区分出来。
李兵和月儿同校不同班。
一次在图书馆中,两只大小不同颜色各异但同样年轻的手掌同一时间伸向那本《论证空气大范围净化可行性思路》,它们在空气里同时顿了一下,然后同时收回,接着又顿了下,再次扯到书的两边。
于是,两个人笑了,笑了之后就认识了。
“我不喜欢戴着面具走在大街上!”
“我也不喜欢,但却觉得雾霾有一定美感!”
“可是,它挡住了太阳,我想看到太阳!”
“我也想,我还想看到书上写的万里无云,满地野草野花……”
两个人伏在那本书上小声地聊着,眼睛里不知不觉全是小星星和蓝天白云。
这时候,李冰不小心就把月儿装进了蓝天白云中,藏在了星光璀璨。月儿呢,懵懵懂懂地小丫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大男孩偷走了,再也无法要回来。她只是兴高采烈地和他聊着自己的梦幻,聊着聊着,就连一些童年往事和心底的小秘密也说了出来。
“月儿,我喜欢你!”
“为啥说这个?你不知道我最烦别人对我表白吗?”月儿苦恼地看着李冰,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我真的喜欢你,我快毕业了,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
月儿不说话了,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在那嫩红的花瓣上留下一排深深地痕迹。
自从上了高中,月儿一直是男孩男人眼中的花朵,不知有多少人偷偷地、明目张胆地靠近她,送小小但却精致的、昂贵华美的礼物。邀请她一起看电影、去氧吧跳舞,坐着超越平流层对流层的空气看星空太阳。这些折磨之下,把月儿从一个不知道拒绝别人的小女孩磨砺成浑身拒绝铠甲的女战士,这一过程她走得很艰难。
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拒绝李冰,就像一条柳丝比知道如何拒绝东风。
“我还小,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李冰,我们不谈这个好吗?继续说说你净化空气的论文吧!”
“不,我一定要说。我怕我一离开,在漫天迷雾中就会失去你的痕迹,再也找不到你!”李冰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抓起净化面具,月儿一边戴一边匆忙跑掉了。
站在宽大窗子前,李冰看到那个女孩受惊小鹿一样冲入了灰蒙蒙、白惨惨的雾气,一下子就没有了踪迹。
他咬咬牙,心底有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B大女生楼前,李冰稳稳地站定了。他就站在楼前三米处,仰起头看着那扇熟悉的窗子在缓慢流动的雾气中朦胧犹若仙境。
他的手掌慢慢举了起来,稳稳地握住净化面具的带子,然后狠狠地一把扯下来,甩在地上。
“月儿——”
一声几十年也没有人听到过的室外呼唤在漫天迷雾中穿透、激荡起来。
几十秒后无数窗子都打开了,一堆戴着面具的莺莺燕燕探出头来,俯视着李冰。
“这个人疯了,敢在室外不戴面具,他不想活了吗?”
“哇塞,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在室外大喊大叫,好刺激!”
“他是谁啊?哪个系的?”
“我认识,物化系的高材生李冰,听说他已经被国家净化局录用了!”
李冰的脸裸露在空气中,就像明晃晃的靶子一样恐怖危险。他艰难地呼吸着没有净化过的有毒的空气,不管不顾地接着喊:
“月儿,我爱你——”
“月儿,跟我走了,我一定让你一生幸福,让你看到蓝天白云,让你春天看花,夏天看绿油油的稻田,秋天看到红叶!”
“月儿,相信我!我会把红色的太阳送给你!”
低下头焦急地看着李冰的月儿哭了个稀里哗啦,然后就看到李冰在模糊的泪眼中直直地倒在雾霾中。
雾更浓了,倒下来的李冰终于消失了。
后来的岁月依旧是一把钝钝的杀猪刀,连续不断地切割着几十年的日子,一点点地,没有怜惜,没有温情。
几十年的日子里,李冰成了研究所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每天咳嗽着,不断在痰盂里吐着深浅不同的痰,释放着也许要用一生才能了结的毒素。几十年里,一篇篇文字从瘦小而不住颤抖的手掌下流淌出来,在很多人的努力下变成了风,从丝丝缕缕到肆意飞扬,终于卷走了漫天迷雾,还给世界向来的青天白日。几十年后,烟囱被束上了笼头,不在魔鬼一般对着人间吐着浓烟的唾沫。几十年后,山变绿了,水变清了,野草鲜花露出了本来的笑容。几十年后,天上终于有了一轮老人们熟悉的太阳。
在这几十年的光阴中,伴随着一声声剧烈的咳嗽的,总是有一个纤细婀娜的女人,她从青涩到成熟,从华美到衰老,但一直美丽着,似乎能够直到她自己不愿意美丽为止。
老先生握着月儿的手紧了紧,转过头看着月儿,调皮地笑笑。
“月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
月儿羞涩而无奈地笑了,眼睛里满是温柔。
“你梦见自己做了一回傻瓜,楼上,还有另一个傻瓜……”
“哈哈哈哈哈哈,”变成老先生的李冰狂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全是疯狂和得意。
“老头子,我有点想念雾霾了!”
“我也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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