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山的南面,有一片广柔的沙漠。在沙漠的深处,有一棵古老的胡杨。胡杨硕大树阴下的清泉旁,有我和她的家。
记得我六岁那年的一天,我正与小牛犊摔跤,邻家大叔抱着一个小花被裹着的婴儿从家里跑出来,乐的两撇浓密的胡子上下跳跃着,亮开粗大的嗓门冲我喊:“艾力,快过来,你大妈给你生了个媳妇,哈哈……她叫姑丽”!
从那一天起,我天天看着小姑丽由一个眼睛都睁不开的肉蛋蛋,变成一个白白胖胖的洋娃娃。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第二句是“艾力哥”。我搀着她蹒跚着学会走路,学会一颗一颗地数天上的星星,学会用泉边的细沙堆城堡,随着小溪流水追逐小鱼。她成了我的影子,每晚要听完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讲过何止百遍的王子和天使的故事,她才肯入睡。
学校离家有五六公里,要翻过几道沙包。小姑丽不肯留在家里,像条尾巴一样蹒跚着跟着我,她走累了就蹲在地上耍赖,我总是背着她的时候比牵着她的时候多。我上课了,冬天她就在老师的办公室画画,夏天就在草丛里捉蜻蜓,或到小溪边追小鱼。常常都是我放学时她已经在老师的椅子上或草丛中睡着了,我轻轻地背起她,翻过一道道沙梁回家。
转眼5年过去了,我要到百多公里的县城上中学。不管刮风下雨,每到周末,我都会搭乘去城里办事的交通工具,经4个多小时的土路回家。每当翻过最后一道沙梁,总能看到小姑丽站在胡杨下等我,看到我的身影,她就会飞也似地跑过来,然后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大大的眼睛总是锁不住颗颗珍珠一样的泪珠,小嘴不停地喊着:“艾力哥”!我总是拽住她两条胖乎乎的小胳膊砖上几个圈,直到她咯咯咯地乐开花才肯放下她。
在17岁那年,我考取了省城的大学。小姑丽也已经11岁了,在我当年上学的小学上学。或许是胡杨下清泉的甘露滋润的缘故,这时的她已经是一位漂亮的小公主了。脑后那数不清有多少条的小辫子,就像清泉流出的小溪,飘飘洒洒。
走的那一天,我特意买了一条天蓝色的纱巾送给她。因为她自小喜爱天蓝色,白天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幻想天使般驾着白云飞到艾力哥的身旁;黄昏望着蓝天上的星星,暗暗祈祷自己快快长大。我轻轻地将蓝色的纱巾戴在她的头上,“小姑丽,听话。好好照顾你的双亲,学校放假我就回来看你”。
她抚弄着纱巾的一角,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艾力哥,爸爸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你当媳妇,你会回来娶我吗?”我眼里噙着热泪:“小姑丽,你还小。还不懂这些,好好上学,等你长大了,再想这些事情,好吗”?我轻轻地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第一次,在已经懂事的她的额上,亲了一下。然后,我将自编自唱并请朋友灌制的录音带和一部“砖块”录音机送给她:“想艾力哥了,就听这首歌”。
透过车后扬起的尘土,我看见小姑丽久久地跟在汽车后面追赶,手里挥舞着蓝色的纱巾,那纱巾就像蓝天的一角,湛蓝……湛蓝……
我没能履行诺言。由于省城离家一千多公里,加之家里贫穷,提供不了每个假期的来回费用。
五年后,我毕业了。由于我的学习成绩突出,被分配到省城工作。报完到,我特意请了半个月假,并写信告诉小姑丽,我要回家去看她,让她在我到家的那一天,在胡杨树下等我……
看到了,那棵古老的胡杨,看到了,那湛蓝的纱巾。我的心狂跳着,想像着美若天仙的小古丽飞也似地跑来,然后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我要抱着你,小姑丽,转上十圈,不!一百圈,让你晕倒在我的怀里……
到了。没有小姑丽。那块天蓝色的纱巾,系在胡杨干枯的枝丫上,邻家大叔泪流满面地站在那个清泉边。我站在悲痛的浑身颤抖的大叔面前,用眼睛提出了我的疑惑。
大叔嘴唇颤抖了好长时间,老泪纵横,哽咽着:“艾力,我的孩子,我对不住你。真主留下了我这把老骨头,却把小姑丽带走了……”!
原来,就在我毕业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家乡发生了罕见的恶性传染病,小姑丽为了照顾染病的同学,被传染上了。
大叔还在哽咽地说着:“打你走后,小姑丽每个周末的黄昏都站在这棵胡杨下,手里捏着这块蓝色的纱巾,望着你当年走的方向,轻轻地吟唱着你为她写的歌。她染病后,知道你快回来了,她是多么想再看你一眼。还在昨天,她在临终前,还紧紧地捏着这条蓝色的纱巾,听着这首歌,不停地呼唤着,呼唤着,艾力哥……艾力哥……”
那座新坟,就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她额头的那个沙丘旁,这里,安葬着一位年仅16岁花季的少女。
20年了,每年的某一天,我都会回到那棵胡杨下,在它的枝丫上,系上一条天蓝色的纱巾。每每当我唱起那首歌,天使般的小姑丽就会挥舞着那块天蓝色的纱巾,飞也似地跑来,然后,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
望穿黎明前疲惫的雯月,望穿胡杨叶际微露的寒光,黝黯中孤独地泅渡这漫长的夜,在梦的飘渺中走进故乡的黎明。黎明,为何这样无光,天空,为何这样暗淡……
在我的故乡,有一棵古老的胡杨,那棵胡杨的枝丫上,系着一条天蓝色的纱巾,在微微的和风中,那条天蓝色的纱巾轻柔地飘扬,湛蓝……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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