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他真的很穷!
孤身一个人来到大山里,每天跟几十个孩子厮混在一起,教书育人,对着断断续续的山风山雨苦度青春时光。
一间窄小的卧室,斜斜歪歪的实木八仙桌,黄土夯成的灶台就垒在桌子旁边。在夜晚的柴油灯昏暗暗的映照下,他的生活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那一年,他22岁。
每每躺在床上,他就会反复探究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兔子都舍不得把屎排泄在这里,肥一肥田停一停脚步的所在。如果文化大革命晚来它几年,如果老爹不端着大校的肩牌,梗着脖子不肯认同林副统帅的光辉指示,那么,自己已经在梦中徘徊了千年的江南城市做上记者了。但是,一切都来了,自己从将门之子变成了狗崽子,大学毕业后被人一脚踢进了这个边远的不能再边远的山村。
一天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太阳。鸟的鸣叫刚刚歇息,那一群孩子就会踩落清晨的露珠,蹦蹦跳跳地跑来。他们真可爱啊,围着他叽叽喳喳的笑闹个不停。他的一切的物事,哪怕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军用水壶,他们都要问出一个故事。是在哪里、是哪个英雄从日本鬼子手中缴获来的?那个鬼子是不是心疼得直哭?这个汽灯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前年进村放的电影里李铁梅的灯就是那个样子的……
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温和地笑着,心中很有些衰老得慈祥的感觉。他就告诉他们,水壶是他亲手从山本五十六的百宝箱搜出来的,当时山本那老家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红军同志,我这可是祖传了十八代的宝贝啊!没了它我喝水都咽不下去!”那个汽灯是铁梅的战友送他的,黑色是因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掉进了大海里,被乌鱼吞进肚子染黑了……
孩子们都崇拜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英雄,被自己的革命功绩深深感动。
大山里,大家对政治没有什么太大的觉悟。最大的口号就是“毛主席最好!共产党最好!”,没有人会问他你是人还是狗崽子。所以,他能够放心地讲课。
他没有把课程分成语文算术音乐画画等各个科目,只简单地分割成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像讲故事一样把知识掺合着歌曲、诗词一股脑地倾注在孩子们干涸沙子般的心田里。既满足了他们亮晶晶的渴望,又满足了自己无休无止的寂寞。
渐渐的,山村里的人都懂得了很多。地球原来是个圆圆的大家伙,分成好几大块,被宽得没边没沿的大海裹在里面。中国祖祖辈辈已经像藤蔓一样生息了几千、几万年,出了很多英雄好汉;在北边有个国家叫苏联,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是静悄悄的……
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冷漠了,而是热切而又畏惧的。这让他有一份莫名奇妙的骄傲和尊严感。
喧闹而有火辣辣的白天总是会结束的,夜晚又把他变成一个悲伤无力的思想者,在原始古木环抱中找不到慰藉。
这时,云来到他身边。
山里的花草树木水灵啊,生养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婀娜健美的腰肢,一双能映照日月山川的大眼睛,还有那和百灵鸟和山泉相媲美的好嗓子。云是这些美丽女子中最美的一朵鲜花。
她是一个学生的姐姐。自从孩子们学到很多学问、能写会算后,山里的人家就开始憨厚的关照着他。打到什么新鲜野味都会给他捎来一碗,谁家办事摆席会邀他坐个主席。而且还会隔三差五地派个妹子过来,帮他洗洗衣服,料理一下屋子。
开始时姑娘们三五成群地来,结成伴儿离去。渐渐的,云来得多了,走得晚了,大家都不再过来了。在月光的银辉映照的小屋里,经常会有一个读书人坐在桌前看书写字,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忙前忙后地走动着,大山里面有了很生活的诗意温馨。
他天天教云读书写字,笔画不对时会像对待孩子一样握住她的手在草纸上划出一个个方块字来。云会给他沏上一碗红茶,酽酽地像怀春的女儿情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高声唱着各自的歌曲,扬花渐渐飞起、落下,月亮露出了明净的脸庞,然后又躲进树影里。一串串清脆或者低沉的歌声就糅合在月色树影之间的微风中,婉转悠扬地缠绕着……
后来他第一次拥抱了云,拥抱出了忙乱和羞涩,然后又有了第二次……
云亲吻了他,偷偷的一下落在脸上……
他亲了云,这次落在了柔软芳香的嘴唇,就像蝴蝶落上了娇艳的花瓣……
他们渐渐熟悉了对方,变得热切而狂野……
终于有一个满月的春晚,在羞答答不敢言语的树木的注视下,他和云躺在了芳草茸茸的山坡上,激发出低沉的喘息和销魂的呻吟。没有世俗监督的大山中,他们尽情尽兴的欢爱腾跃着,开始了不再孤独的夜……
枕着云圆实的手臂,疲倦地躺在地上。他轻轻抚摸着女孩光滑的肌肤,深深叹了口气。
“涛,你怎么了?”女孩直起身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云,我对不起你啊!”他眼睛潮湿了,“如果是以前,我们在一起了,我是要送你礼物的!”
“那你会送我什么?”云喜得眉开眼笑!
“我会送你什么呢?一朵鲜艳的玫瑰花!一块洁白的玉石!或者一张唱片,一条连衣裙!要不送你一个发卡吧,上面有一只紫色的蝴蝶好像在飞……”
“唉,我现在太穷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能送给你了……”
“涛,我什么都不要!如果你还是什么都有的时候,你就不会来了,我这辈子就是要你……要你……喜欢我……”云说着说着,害羞地把头藏进了他的怀中,不敢抬起来了。
于是,又是一场火辣辣的喘息和欢叫。
两个满足的人并排靠在一起仰望夜空。
“云……”
“什么……”
“今天晚上的月亮圆不圆?漂不漂亮?”
“漂亮!”
“那我就把她送给你,好吗?”
云笑了,
“不害羞,月亮又不是你自己的,怎么能送给我?”
“哈哈哈,”他笑了,自己也觉得好玩,月亮是他的么?怎么能送给心上人?
“涛,你送什么我都喜欢!从今天开始,月亮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要天天看着她,不让别人偷了去……”
几桌酒席,云成了他心爱的妻子。
大山里的穷书生,由此变成了一个幸福得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烦恼的桃源人。
但世界没有忘记他!
动乱结束了,老爹平反了!他又成了天之骄子要回城市生活工作了。
走出大山,云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握出了满掌心的汗水。他笑话她:“胆小鬼,不就是进城吗?怕什么啊?我又不会卖了你?就是想卖,也舍不得啊!”
女人就幸福地斜了他一眼,小巧的拳头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城市的灯多了!车流似乎比从前稠密了不少!迟到的江南城市依然是图画里那么美丽,只是多了层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
他忙碌了起来,跑稿子,爬格子,饭局应酬,经常几天不回家。
云就痴痴地在家里等他,看着感激和疼爱她的公公从国外买来的电视机,却怎么都看不出富裕生活的幸福感觉来。
偷偷地怀念大山里面的花草树木,怀念从前养鸡养猪种地的日子。但她不敢对他说,怕他会很心疼地抱着她,怕那双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愧疚和怜惜。
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幸福和一个灾难。
和邻居大姐一起去医院检查,她的肚子里有了一个新新鲜鲜的小生命,一个牵连着爱情的喜悦。
她想要赶快告诉她的涛,于是破天荒地第一次自己跑到街上去寻自己孩子的爸爸。可是,一辆并不算是违章的车将她和孩子一起送走了。
他的心猛然碎裂成了无数瓣,在那个喧闹的夏天的街道上,一片深澈透底的冰凉。
再后来,他收回了送给云的月亮,在每一个有月的夜晚,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注意用心擦拭上面的每一痕凡世的灰尘,让她美美地高高地照在每一个幸福或者烦恼人的头上。
有时,他会想: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们还能够生活在一起吗?还会幸福吗?这世界有太多的光彩,太多的诱惑,他会不会相忘云于地位、权力、或者别的女子高雅的气质之中,渐渐走向一条通往他途的道路?云在这样的世界里会一直都清凉如水吗?会不会学会很多本事,厌倦了自己?或者还是这样的纯洁,在大城市的尘世繁华下像一颗露珠,蒸发死掉?
不知道,一场车祸将故事从中间掐断了,再也接连不上那些都很可能的情节。
云,你已经回到山里了吗?看吧,天上的那轮,依然是那一年我送给你的那个月亮!今生今世,我们都要永远地爱着她,爱着对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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