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县很郁闷！

　　望月也很郁闷！

　　古城县衙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建筑，前朝风流才子李寻欢的旧宅子似乎永远凝聚着诗酒雅韵和脂粉的幽香，将这处三进的公堂渲染得别具一格。每值夏日，后宅满院的蔷薇花绽放出阵阵馥郁，那一株高大婀娜的老槐树就在花香中铺下半院的阴凉，煞是喜人。前堂黄梨木架子上，牵牵连连地爬满了茑萝，红灿灿的小巧花朵缀在碧绿得将要流下汁液的叶子里分外赏心悦目。

　　除非是大门口坐着的两尊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和进进出出手持水火棍的公差露了这栋建筑的真实身份，不然任谁也想不到就连片瓦寸草都浸淫着文章格调的所在，竟然是堂堂七品父母官的公堂和住所。

　　张大人很满意！

　　少年高中进士的他仕途一直磕磕绊绊的，出将入相固然遥不可及，就连升迁五品知府的道路好像也被别人堵塞得毫无缝隙。这个年代，公干能力、政纪口碑不过是上司手中的一枚棋子，雅意通达了，就能摆在天官盘星之上，成为纵横全局，开疆辟土的有利依靠。反之则一文不值，随时把它扔在被吞噬的角落，被人随随便便的一个招法就能提走，淡出棋盘中的世界。没钱没势的张大人辗转了五六个县，足迹从毒瘴漫天的岭南到大雪狂卷的塞北，着实是苦不堪言。幸亏他生性旷达，又喜欢风月精致，大清南北各地的美人，俊秀刚烈的风光倒也是解愁的好方子。二十多年的官场游荡，三十几岁的张大人依然是神清气朗，颇有当年杜牧太守的风采。时来运渐转，一起登科的同年当上了吏部侍郎，于是将他从黑龙江调到了江南鱼米之乡，在烟花烂漫的西湖边上作了个风流知县，倒也不负当年诗酒唱和的一份情意。

　　但怪异的事情却出现了。

　　后宅的大槐树上出现了妖精。

　　每当夜晚，天上的一钩蛾眉、或者一轮玉盘把清澈澈的光曼洒大地的时候，就会有一个粉衣女子高高地坐在几丈高的树梢上，仰着头痴痴地遥望着月亮。一动不动的，任由风的吹拂摇动，远远的蛙歌鼓动空气，她只是俏俏然地坐着，仰望着，直到雄鸡唱白，金乌东升。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害怕她，躲在屋子里远远的窥视，生怕这个妖精突起发难，祸害起人来。待到知晓了她只是每天望月，没有其它妖异举动时，大家就开始想到很多传说，妖精和凡人结成鸳鸯伴侣、妖精的美丽多情诸如此类。于是渐渐地靠近她，但只要逼近大槐树五丈远的距离，那个粉衣妖精就会突然全身一颤，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没有谁见到女妖精的真实面目，享受到她那可能存在的温柔。

　　可是，张大人来了！

　　望月感到了一份威胁！

　　自从修炼成人形之后，望月就表现出了和别的同类迥然不同的怪异。别的妖精为了修炼，为了体验人类的七情六欲，总要勾引勾引世间的男人，演练演练些人间的风流韵事。

　　望月不这样！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她就不喜欢毒辣辣或者昏惨惨的太阳，那太阳刚了！太热情了，会让自己手足无措，柔心大乱！阳光太黯淡了，就是一份自我堕落的悲哀，少了应该有的坚强。或狂妄或自卑，太阳的光芒使她厌倦而不屑一顾。那份气息她受不了。而月亮不一样，阴阴柔柔、清清朗朗地，怎么都是一份诗情画意，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只是像一个美丽姣好的女子，始终在舞台上跳着属于自己的舞蹈。

　　望月喜欢月亮！甚至爱上了她！

　　成就了人形后，能够睁开更明亮的眼睛看月亮，看她每天的阴晴圆缺，喜怒哀乐，这该是多么强烈的喜悦啊？望月就是遥望着月亮，不关心这世上所有的其他一切，甚至不关心自己，只是把一片缠缠绵绵的痴情追随着天空，和天头那份潇洒和美丽同起共落。

　　那些有着太阳一样气息的男人试图靠近她时，望月不需要回首，就立刻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味道。于是立刻收拢了身形，潜回到大槐树的深处。等到那些人离开后，才从枝干百脉中聚拢起来，重新化作美丽的女子，坐在高高的树梢上，继续遥望月亮。

　　可是，张知县来了。

　　和世间很多男子相同，张大人喜欢美女。和人间很多男人不同，他更钟情于特立独行。这个树上的妖精是那么的神秘，神秘得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容貌。张大人想要看到，就必须要看到。

　　月亮升起的时候，张大人已经在古宅东边最高的楼上了。他还嫌高度不够，又命人在楼顶搭了一个高台。立在高台上，恰好能够直接看到望月那微微昂起执着于月亮的脸庞。

　　可惜的是，这座高楼离大槐树有几十丈远近，即使是世上最锐利的眼睛，也只能朦胧看到树上那微微的一点粉影，无法目睹美女的容颜。但张大人不怕，他欠缺的只是高度，距离难不住他。

　　今夜是满月！一轮圆圆的皎洁光润从东方冉冉升起来了！

　　张大人遥遥地看到远成了一片灰的大槐树上出现了一点亮亮的粉，于是从太师椅上振衣而起，在袖子里掏出西洋千里眼来，右眼凑近了，专心致志地观望起来。

　　那是一张该如何形容的脸庞啊！

　　皎洁，没有沾染尘世的半点烟尘，明明媚媚地恰似天头的那轮明月。弯弯的蛾眉，明亮而痴迷的眼睛，如同美玉一般细腻润泽的肌肤，这已经不是人间应该存在的佳色了。那女子一只皓腕轻托小巧的下颌，神情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有一份痴迷，有几许清愁，存些许哀婉和绝望，还有的是，远远地随风吹送的花朵的清香。张大人认为，这不是夏日花朵的香醇，这香气、这美丽的夜色甚至天上这轮圆月都来自于大槐树梢上坐着的这个女子。

　　这哪里是妖精，分明是下凡九天的仙女啊！

　　张大人醉了！世上风疾雨骤的疲惫在看到望月的这一刹那都化作了乌有。他朦胧地想到了，三十年的求索前行，南北奔波，也许就为了和这个女子相遇。

　　一只玉箫横在了他的嘴角，清澈婉转地曲调开始在寂静的夜色里穿行，走过距离，走过一些些隔断目光的房屋小巷，走过思念仰慕的淡淡惆怅，萦绕在大槐树的周遭，温柔柔地告诉望月，远远的地方，有人正相思成病。

　　望月听到了小溪般在群山万岭中蜿蜒盘旋的箫声，也知道远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正取悦着她。只要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沿着箫声流淌的方向，就能看到那个男子。但她不会看的，因为望月的心永远钟情于天上的月亮。

　　一夜、两夜，三夜……

　　以后有月的夜晚，张大人都会坐在楼顶上为望月横玉箫吹竹笛，或者燃上一炉檀香，手指如情人抚摸美女肌肤一样温情地拨弄琴弦，一直从月升，夜夜到月落。望月呢，还是坐在那里，目光静静地追随着天上的月亮，也是从月升到月落。两个在同一时间空间里执着于自我的生灵，成为古城县的传奇。

　　开始的时候，张大人认为凭借着自己的风流才华，吸引一个女子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世上的女子虽然多如过江之鲫，美丽如同百花各具风采，很多都好像是攻不破地城池。但是只要找对了方法，就没有一个美女能够逃得出男人的手掌心。要么爱财、要么爱色，要么醉心于浪漫和情欲，要么执着于自己的家族荣耻，要么就喜欢才华风韵。他自认自己绝对是男人中的精品，世上蛊惑女儿心的一切条件和伎俩他无一欠缺，难道就摆不平一个妖精？

　　真的是摆不平！望月就简简单单第一个招数，不理不睬，依旧痴痴呆呆地遥望月亮，半年时间就掏空了张大人所有百炼成钢的才艺和招数，把一个才高八斗，气宇轩昂的奇男子扔在地上，如同一堆无人问津的破败树叶。

　　但实际上，望月也很郁闷烦恼！

　　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和其他的男人不一样！他有一颗温情似水的心肠。他的箫声清越，能够裂开天上遮掩月光的薄云淡雾，清朗朗地还她一轮明月。他的笛声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在暮晚的旷野上，呢呢喃喃地诉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语。他的歌声时而缠绵，在江南水波上采摘莲花，浓浓的杏花烟雨仿佛就在面前；时而席卷了大漠的狂沙飞石，滔滔滚滚地驰骋着男儿纵马飞奔，弯弓射雕的豪情。古琴，琵琶、京胡，天啊，他能够把所有的乐器都一股脑地演绎为对她无休无止的渴望和哀求，赞美和倾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望月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开始烦恼了！

　　她喜欢听他的歌声乐调，但她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这具有着阳刚之气的可鄙的驱壳，所以，她努力地坚持遥望着月亮。只不过，月亮之上，也仿佛缠绕上了男人美好的歌声和音符，变得有些阳刚起来！

　　张大人快疯了！他拆掉了高台，又回到了后宅，这次，他带给望月的是诗词曲赋，翰墨书法，如梦图画。

　　白天他一边评断官司、处置全县钱粮兵马，一边挥毫泼墨，写下缠绵悱恻的感人诗篇，描画望月那神仙风姿的画卷。晚上，就独自徘徊在槐树之前，绕着它读诗颂词，或者支起画板，给隐藏在树木深处的望月看画，一一诉说着诗词曲赋和书画里陈酿的爱情。

　　全县的公差都知道县令大人疯了，每天整夜地跟树鬼混。絮絮叨叨地对着树说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甚至有几个夜晚竟然抱着树睡着了，醒来后满脸泪痕，放声大哭！

　　但谁都不知道，望月已经疯掉了！

　　在这个男人的猛烈毫无章法的攻击下，她浑身不自在，每一根神经都处在分裂的边缘。在他读诗赞美自己的神仙风姿的时候，她也会心跳加速，藏在枝叶里的俏脸泛出霞彩。看到自己在男人笔下那婀娜多姿的颜色，也会心醉，存上一份很深的感激。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最深刻地赞美！如果自己是一个普通女子，她早就投降了，会在枕席之上报答他的一片真情。但望月不行，她还是爱着月亮，厌恶这男人充满侵略和冲动的气息。

　　所以，当张大人抱着她的夜晚，她禁不住整夜流泪。清晨来了，亮晶晶的泪滴已经挂满树枝树叶，满树的眼泪啊，告诉我们望月的心伤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