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暖暖地铺泻在院子里,我从楼上将箱子里十年前的藏书和信件搬出来晒。
打开厚厚薄薄的日记本,有一页是我用红笔写的,是一个我爱过的男孩伤害我后,我重重叠叠写的一句话:永远恨你!
我很震惊,当时的心一定是滴着血的吧?若不然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字眼,怎么会让我的心还有如虫啃噬过的隐隐的痛?
另有几封信夹在一大堆信件里,纸张已经斑斑点点,但随意一封,都有一种灰扑扑的沉重感。
中学最后一年,他一直坐在我后面。一年的时间里,我对他最深的印象似乎是他总在画马。他经常扯我扎在脑后的马尾辫,让我回头看他的画。我总是用力一回头,让辫子鞭打他的脸,然后鄙夷地说他画的马像驴子,像猪,像牛,像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他竟然不生气,照样一丝不苟地画着。后来,每当我早读时进教室,我的课桌里总会藏有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我知道是他放的,也就故意晚一点到教室,好给他放馒头的机会。我那时很贪吃。我啃食着他给我的馒头,却装出很纯真很无知的样子。
馒头吃了两个月,我才发现他从来不吃早餐,直到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晕了过去。我除了在课桌里放一张纸条,请放馒头的人不要再放馒头以外,我没有任何愧疚。因为我心里有另一个男孩子,比他好看得多的男孩子。
馒头没有了,我们心知肚明,却都不挑明。他还是他,照常画马。照常扯我的辫子让我看他画的马。有一天我生气地说,你就像我的马尾巴辫,就算我回头,我也看不清它的样子。
很长时间,他不再理我。他只是不停地画马,马尾巴短而粗,透出一股执着的野性。
后来中学毕业,再后来我上大学。有一天我竟然收到他的来信,他那时在广东打工。他在信里附了一首思念的小诗——他的爱竟然这么执着,绕山绕水地也要来。我读得懂他的诗,却不肯接受他的心。因为当时,我又限入了另一场缠绵的爱情。
但是我给他回信了,我在信里说,我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总不够用,总欠债。这是事实。但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很快来了信,并冒险在信里夹寄了100元人民币。他说这是他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但他还会挣更多的钱,这钱就不用还他了。
我攥着钱,又惊又喜。但又不想跟他纠纠缠缠,便没有回信,直到他再写信来问我收到钱没有。我回信说没有。
最后一封信他寄了一匹他画的马。他的画已经进步不少,但是很奇怪,马脚有一只是跛的,好像受了伤,而马尾巴依然短而粗。他附信说,这段时间因为他总是分神,脚被机器轧伤了,休养了半个月才上班。他说,读书时,他最喜欢偷偷看我吃馒头了,像只馋嘴的小猪。他还说,那时,每当我的马尾巴辫刷刷打在他脸上时,虽然很疼,他却很喜欢,他喜欢我这样触摸他的方式。因此,他老爱扯我的辫子,也因此,他画马时,不自觉地便画成了我的马尾巴辫。可是现在他发现,原来他永远只是我的一根马尾巴,即使回头,也看不清他的好。
手捧这些信,我不禁为我青涩年华里盔甲般的心流泪、愧疚。我明知道他爱我,当他一点一滴默默地对我好时,当他遮遮掩掩向我示爱时,当他鼓足勇气要我的心时,因为疼痛的是他而不是我,我便像一个屠夫一样,向他柔软的心脏一刀刀地剜去。就像我用红笔写下“我永远恨你”的男孩,也许,他正是因为不爱我,便伤害我,我的疼痛跟他没有关系,他一甩头,可以毫不在乎地离去。但是我确信,伤害一定刻印在我们的生命里了。
一整天,阳光暖暖地铺泻在院子里,我反反复复地翻晒着这些旧年的爱与伤害。有一刻,我问自己,我究竟能翻晒掉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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