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黑槐树死了,很多人很惋惜。不是因为它身上有故事,而是担心羽奶奶没了依靠。 羽奶奶有一个小马扎,如冬立夏都愿意坐在树下发呆。变化的不过是单薄褂子和老棉袄的更替。雪天那个美,是羽奶奶眼光里有神机的须臾。都知道羽爷爷是在一个雪天走的,雪飞是个什么样子,都猜不透。反正笑眯眯的眼睛突然凝重了,满头的白发也突然显得那样高贵起来。
挑水的大贵愣了半天也没敢问一声,挑着水桶差点滑倒。
雪花飞舞的日子,黑槐树也没在乎。艳阳高照了,黑槐树死了。羽奶奶等着桃花开,等着柳芽落,黒槐悄没声儿地睡着了。去年的洋槐又绿了,蜜蜂也飞回了,但黒槐没有绿。小马扎没了支楞的气儿,羽奶奶直接坐在了黑槐树前的石板上。
月亮出来了,蚊子也出来了,狗们跟着女人们的饭碗溜出家门,好像听见羽奶奶在哭,也可能不是哭。那种声音是这个村子从来没有的,女人们都悄悄地同意。听惯了粗声大气的应答,这甚至是大山和小河或是牛的喘息,一不愣神听见翠鸟求偶的细腔,那也早忘到禾间的黑土里。羽奶奶从来没有哭过,女人和男人翻腾周折也没忘了这个记忆。这是为啥呢?男人已经打起呼噜。
声音在夜里穿行,刮进女人们的耳朵里。做起来听听,开始悉悉索索穿衣服。吱呀关上门,月色里的不安在心里蔓延。
羽奶奶的屋里一直有灯光,坐了一屋的女人。先来的给后来的挪挪屁股,腾出屁股大的地方。都知道羽奶奶的豆油灯一直亮着,灭了就睡不着。电灯泡和电线一直闲着,男人们没办法只好捎过来大壶的豆油。迈出门槛,男人们都会叹口气。
能和羽奶奶说话的人,一个个都到地边躺下看秋了,传说里的奉劝也就成了屋檐草。羽奶奶给每个需要的人蒸上四个大馍馍,看看黑油漆的大屋扭身就走。步履越来越缓慢,却一步也走不歪,黑槐树下是个念想。槐麦也没了,就像羽奶奶的牙齿。
花香嗅不到羽奶奶的思念,春天也没了意义。堂屋里的一个青年军官是碳素像,青天白日的帽徽是后来的回忆。鲜活的影子只能在心里,孙子的几百张素描给羽奶奶的愧疚带来的是一个无言。抱着孙子说了很多,孙子丢了画笔。陪着奶奶说话,孙子觉得32年的经历都算是没有魂魄的苍白颜色。小屋里都是沧桑的痕迹,奶奶说怕他回来认不得了。
羽奶奶想依靠的黑槐树死了,她知道他要回来恐怕是要迷路了。喃喃的倾诉就像一个小曲儿哼出来,女人们都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战栗。没词的小曲有韵律,就像河水潺潺的缠绵,女人们都听懂了。羽奶奶这样算不算哭?女人们心里的泪已经涌到心口。
羽奶奶到地边的时候,男人们都在抽烟。女人们不懂事,就知道哭。有人说要等等羽奶奶的儿子和孙子来哭一声,大家就一直在等。羽奶奶一辈子不哭,都让女人们哭出来了。她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一个说了等我,一个说了我等,一个说了别哭,一个说了我不哭。
或许就是这样吧,可是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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