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和爬山虎的淡绿新枝趟过枯褐的旧叶,在生的翼望中蔓延如城。
单薄的篱墙经年不碎却摇摇欲坠,千疮百孔里热闹的出入着藤蔓植物辛涩的枝枝根根。
尘事如蔓,我如篱。
----题记
(一)
月禾,你什么时候结婚?
影,难道我没有告诉你,我们已经分手了?
隔着冰凉凉的键盘和荧光屏,我们彼此,用失却温度和表情的汉字默默沟通。
月禾,我老了。
影,怎么会,我们都会衰老得很慢。
月禾,你忙吗?
不,影,如果你不快乐,要记得随时告诉我。
犹记得那年初识,我们都还年华正好。你凌乱的碎发,因了青春的光泽而熠熠动人。那些年月,阳光轻软如裙,犹似我们期待中新嫁娘的薄纱,承载着光的晶莹透明,以及高贵不尘。
我们仰着向日葵一般骄傲的笑脸,只瞻仰太阳的光芒。
我们倔强而激昂的在人群中穿行如风,坚信花开就在最近的下一站。
影,我不相信爱情。彼时你常念此话在嘴边。
我迷惑难解。
我承认,我愚钝,我浅薄。我未能如你般早早眺破。红尘如渊,我以为你比我先渡到彼岸。
月禾,很冷。
我是说此刻坐在电脑前的我的膝盖。
你看,我的身体永远比我的灵魂更加诚实,她不伪装坚韧,当然,她亦无力坚韧。她软若蒲公英,随遇而安,飘过淡黄或者深紫的无名野花,狗尾草在暴雨后辛香如忆。
你,还有那些爱过和被我爱过的人,伫立其间。
月禾,听说怀念是人老去的特点。
而我终于失足尘世,满掌烟火。
却见艰难渡去的你,叹息说彼岸如此岸。那些我所景仰的高贵阳光,只不过是幻身温情的匕首,凌迟于人是它的本质使命。
影,如果有一天,我们失去了所有的依靠,那么我们就是彼此的依靠。
你是这样说的。
我握紧了你纤凉的双手。你的手指如同我幼年栽在家门口的瓷竹,骨节微微烙疼我的掌心。你的头发卷了又直,直了又卷,你白皙细致的面庞上,有了隐约世事的痕迹。
谁说不是呢?都要被湮没。
无论红颜还是隐痛往事,又或者昭昭梦想。
月禾,我租住在地震以后稀有昂贵的三居室里,你还没有来过。
没有告诉你,这房子里的风永远不曾对流,空气陈如文物,也许还残留着上个世纪的味道。
还有,卫生间会生长一种血吸虫般的蠕虫。我每天扫,每天洗,每天犯恶心。
房子里没有网线,我会找接近阳光的窗口坐下,看书,和等待余震。两个月前最强烈的那一次,我穿着吊带细如发丝的睡裙捧着一本腻腻歪歪的碎字冲下楼去。那裙子不仅薄如夕霞,还晾着我的整整肩背在外。我光着脚站在湿热的水泥地上,抱紧双肩,心脏剧烈跳动,面色苍白。
所有的电话又在那一刻无法接通。
月禾,你告诉我,我的家将在何处?
我将在何处安放我钟爱的浅橘色沙发?摆上许多温暖的抱枕和靠垫,上面绣满星辰与流年。
我将在何处继续写字,慢慢变老,待所有美好从身上簌簌落下?
月禾,我真的不想这样。
(二)
影,难道你不孤独吗?时年最近常打电话给我。
即使孤独,也不是与你可以分享的。-----不,你知道的,时年,我不会这么犀利的去伤害某人。这句话我只在心底说。
那个初冬的某日,学校停电。一片烛光摇曳如穹之星辰,多么适合遇见的时刻。
可是我只感到冷。
那是一种如溺水般窒息绝望的感受,我坚持在我卑微惨白的世界里,我和他们的繁华隔着厚钝的,透明的墙。
像琥珀吗?或者美丽的定时炸弹而已。
停电的冬夜,烛火如憔悴的郁金香轻曳秋风中,你说,她怎么来温暖和照耀我?我穿着厚重的、冰雪般的外壳。她的温热只会教我流泪,我全身流泪,痕迹如蔓,蜿蜒捆绑着我单薄而唐突的心脏。
但我仍然感念,遥望过三千多个漫长而斑驳的日夜,我承认那一夜的相遇是痛并着温暖的。
我是多么偏爱汉字里的这两个字:温暖。
如此平凡如此珍稀,如此沉溺如此恍然。
年少心事,脆如骨瓷,不堪辗转推敲。
时年,曾经以为如若重逢,定有许多言语于你,深重如巨大的我们不可翻覆的年生。
但其实。
其实,那一夜,数年未曾相见的我们在劫后叙旧,你说,影,当你打电话问候我是否平安,我很感动。
我却在那一刻没了丝毫的动容。
难道你没有体会,在山崩地裂的那日之后,我们接到和拨出了所有记忆中名字的电话?你却完全疏忽掉置身于断魂四散最险山区的我。
当然,我怎会埋怨,我只是再难动容而已。
里逼仄而暧昧,猩红的皮沙发散发着劣质油漆的刺鼻味道。橘子香味的空气清新剂欲盖弥彰的沉淀出了那屋子里的通风不良。座位有些挤。我指着那瓶叫不出名字的琥珀色洋酒说:你去看商标,这酒肯定四十度。
好感觉,你怎么尝得如此精准?
忘了告诉你,有几年我迷恋酒精。曾如精神乞丐般的幻想过许多人来陪,这里面,也有你。
但终究是独饮自斟,风凉杯中涩。
前尘与来年,酸甜自品。
当有人点唱《十年》,原本是想告诉你,时年,这首歌我听第一次就想起了你。
但,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不想说。
不要跟我讲你的妻子不理解你,不要跟我讲你最爱的人是我。
那些光洁如瓷的翩然往事,就这样被你渐次捣碎,成一地残嫣。
我终于无奈的明白,正如很多人碎碎念的那句话:有些话,当你想说的时候没有机会;当你有机会时,却再也不愿说了。
人、事,不都是一般模样。
你执意送我回去,对出租车司机讲去处时,我报了一间酒店的名字。
没错,我是住在那间酒店后面的,你也知道。
司机却将我们直接送到了酒店门口,在他的认知里,我们不过是水泥森林里寻常的需要用身体取暖的男女。
一齐解释,耐心的等待车子转弯掉头。
你送我走进那条长长的黑暗的老巷子,我脚步迅疾。夜已很深,城市阒然如荒。
你或者期待着某种矫情的仪式。
但我转身的缓慢决然一如当年。
再见,再也不见。
(三)
最近看一个叫做七堇年的姑娘写字。
我喜欢她对文字的虔诚和尊重,一如我远去不可逆的当年。
因了她不知从何道听途说的姐弟恋和单亲情结,而推及所生出的感动至周围的许多人。包括那个我从未谋面的芸子。
我不知道她所在的最北边的那座城市,是否已经寒冷如窖。我无从问候,尽管我曾经很想问候。
岑久说,芸子是我的初恋。
我笑他荒唐。
我罗列数种理由,想要迫使他重新定义这个大他十几岁的女人在他生命中的刻度。
他笑,言我不懂。
我确是不懂。
四月,莺歌柳舞烟花漫天,岑久坐上火车,从南至北,路线划破大半张版图,撞碎无数和煦春景。
两天两夜,硬座上,他冷眼旁观周遭不厌其烦的离别与重逢。
车厢里有浑浊的呼吸混合廉价的烟草味,经久不散,愈沉愈浓。
抵达的时刻是凌晨一点,芸子已早早侯在车站。
她的身影如此茕孑而坚定,不问今日相见和前日别离为何故。你来,我等你。你去,我在原地祝福你。
北国的初春,夜风依然凛冽。她蛰伏在蔚蓝色的路灯下,形如魂魅。她独自期待铁轨上爱情逐渐靠近的轰鸣声,暗暗欢颜。她早已不再纤巧,容颜潦草。但关于爱的妄想,终能在她渐已粗糙的面庞上,开出甜美的温润光泽。
女人啊,女人!
我竟然终于在这一瞬间被这种姿态所感动。
她让我想起那句歌词:在三十三岁,真爱是那么珍贵。
我终于不再苛责她对婚姻的不忠。
婚姻于她而言又是什么?也许不过如商业社会里医生笔下潦草而功利的处方,安得天下不死,病痛依然。
你们做爱了吗?我小心翼翼的问过岑久。
恩。
然后我无言。
我很喜欢她的女儿,她很可爱。他说。
我真想知道,如果她小你六岁的女儿知道你和她的母亲上床,还会不会喜欢你。
数转经轮,叩首缘前,不为超度,只为叹息相遇太晚。
芸子,你说,这又如何意义?
冬又将至。
他在南方以南,无从体味你城的呵气成霜。
旧情如茶,越走越凉。
俗世纠葛,不过皆因人的本性取向温暖,想要人疼而已。
(四)
凌晨一点。
我光着脚丫,窗外秋风瑟瑟如溪,涓涓流经我心里坚硬而麻木的城。
夜黑得很纯净。
我有些发抖。
我很冷。
我想起《如果。爱》里那句台词:
过去对你的将来产生了什么样的意义?
过去?过去对我的意义,就是让也不要再提及过去。
对,人生繁华背后的大片隐痛,如同荆棘上起舞的蔷薇,花开在伤口之上。何以非要苦苦探索意义?
疼痛于我的意义,就是在来时路上的行走间,倍加小心翼翼而已。
哪有什么深奥的道理?
我深爱的那两个字,叫做温暖。
做此篇,谨为在生日前后莫名忆起些许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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