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百里奚来到了洛阳。自从平王东迁来，周王室早已衰微，朝纲不振。各国诸侯只忙于割据称霸。其中客气些的，表面上会尊称一声“周天子”；不客气地，就干脆以武力相胁。百里奚如今置身在洛阳狭小灰黄的天空下，不免产生了一股“彼粟离离”的伤感。遥想当年武王伐纣，入主中原时的盛大气象，真是俱往矣，兴衰成败尽成空，任尔当年何辉赫！

这回百里奚不像上次在齐国时那么倒霉。他通过走门路，谒见了王子颓。王子颓得知他会养牛，甚为高兴，二话没说，便收他做了家臣。百里奚总算过上了舒适安稳的日子。他百里奚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过过那么舒服日子。他已经穷够了，想想每日半饥不饱的滋味吧；想想在烈日暴雨下劳作的艰辛吧；想想曾经住过的酷热如火寒冷似冰风雨四灌的破茅屋吧！而如今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而且每日进出有“纹兽”可坐。然而百里奚却郁郁寡欢，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等优裕的物质生活对他来说虽然重要，却终归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如今的他无非仍在等待，作权宜之计。倘若某一天，实现他理想的机会到来，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眼前的这种优裕生活，纵然再让他去过清贫日子也在所不惜。

夜深时分，百里奚徘徊在庭院曲径间。清风微拂，明月朗照。百里奚抬头仰望。月色清澈如水。清澈如水的月色使他联想到了似水流逝的岁月。这触到了他隐痛，令他一阵忧伤。接着，那月色又勾起了他对亲人的思念。此时此刻，远在虞国的妻子是否也坐在自家的窗前，仰望同一轮明月？

蹇叔来洛阳看望百里奚。百里奚就向王子颓引荐了蹇叔。但蹇叔在见了王子颓后，他就劝百里奚及早离开此人。蹇叔觉得王子颓这人志大才疏，有觊觎非分之想，所亲信的又是些谄谀小人，所以他很快有祸事临头。百里奚听从了蹇叔的忠告，且这时候他由于久别妻儿，也很想回虞国一趟。当时虞国有个叫宫之奇的贤臣，是蹇叔的老朋友。两人已有多年没见面。于是蹇叔决定和百里奚一道去虞国，看看那位老朋友。

百里奚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但迎接百里奚的却是自家紧闭破败的柴门。当百里奚推门进去，一股浓浊的霉味冲鼻而来。屋里尘埃遍布，蛛网结梁。原来他妻子在家里的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带着儿子去别处谋生了。百里奚四处打听妻儿的下落，也没打听到妻儿究竟已流落何方。他不埋怨妻子离他而去，唯恨今生今世是否有机会与她在乱世相见。他想起了当年和妻子牵衣泣别时的情景，想起了她说过的“富贵勿相忘”的话。如今他依然故我地回来了，但此处却已人去屋空，唯有漫漫黄沙仍从眼前吹过。百里奚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怆然涕下。他甚至想道，倘若今生还能与发妻相聚，他宁愿舍弃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舍弃尘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

当然，这仅是当时的百里奚于悲戚中冒出的念头。

蹇叔把百里奚介绍给了宫之奇。在宫之奇的引荐下，百里奚当上了虞国的中大夫。辗转反头，百里奚终于出仕了。尽管是在小小的虞国，且当时虞国的国君又不怎么地道，但百里奚毕竟在自己的国家做官。他愿意施展自己的所有才能来为国家效力。而且他因为久居穷困，如今做了官，就好比陆地上的鱼急需一勺水来濡润自己。蹇叔理解百里奚的苦处，这回他就没再劝阻，只望百里奚能够好之为之。临别时，蹇叔对百里奚讲，以后若有难处，可来宋国的鹿鸣村找他。

那虞国的国君是个贪财好利之徒，被晋国送来的美玉和宝马迷昏了头脑，就把宫之奇和百里奚的苦谏丢在了一旁，结果落了个亡国败身的下场，同时也流传下来了“假虞灭虢”和“唇亡齿寒”这两条著名的成语。

百里奚中大夫的官没当多久，就跟虞国国君一道作了晋国的囚俘。尽管虞国国君咎由自取，但百里奚却没有背弃他，反而在内心深处痛责自己，认为如今山河破碎，社稷被毁，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没尽到臣子的责任，缺乏足够的才能来劝谏国君，那么现在自己理应陪国君受难，以尽臣子的本分。但与此同时，当他回想起当初蹇叔说过的一番话，他又陷入了无以自拔的矛盾之中。

当时有个叫舟之侨的降臣得到了晋献公的器重。他向晋献公举荐了百里奚。晋献公准备重用百里奚，就派舟之侨去游说百里奚。但百里奚拒绝了劝降，并表达了自己誓不仕晋的决心。在他看来，让自己去侍奉敌国的国君，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不忠不义的行为。舟之侨碰了个钉子，便怀恨在心起来。

后来，秦穆公派使者来向晋国的国君求婚。晋献公就把长女许配给了秦穆公。按礼仪还需要有个陪嫁奴隶。晋献公一时间不知道选谁好。舟之侨便趁此进谗言：百里奚。

不，我不能老是这个样子坐下去，而应该干点什么事！他已经看完《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五回，想接着看下一回，可一股无以名状的烦躁情绪却使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那样一来，他越想干些什么事，却越没心思做，结果徒剩下一堆空虚和无聊占据了他。但又因为他不是那种习惯于让自己百般无聊的人，这更使他感到了痛苦，仿佛体内有虫子不停地噬咬。

他站起身，开启了一罐刚买的速溶咖啡。因为手头拮据，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喝咖啡，但他到底没克制住喝咖啡的瘾头，于是在前思后想了一番后，他才恨下心花一百块钱买了这罐咖啡。现在他还有五百块钱的积蓄——真是少得可怜，不过够他喝五罐咖啡。但他还有别的物质上的需求。而这一切都得有钱才行。要有钱，就得去工作。工作。赚钱。以此来满足物质生活的需求。或许这才能稍稍激发起他出去找工作的动力。然而他终究没行动起来。至少现在没有。他只舒舒服服地坐在打着空调的房子里想想而已。对他来讲，有时候光那么想想也就够了。而此时当他喝着咖啡，他已不再烦躁，而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惬意。怀着这样的惬意心情，理想也飘飘然起来。这使他更加看不到从事一份并非出于理想的工作，除了挣钱来满足物质需求外，还有别的什么意义。

他细细地喝着香浓的咖啡。空调温度恰到好处。他就这么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眼前这番物质生活。他轻轻地晃了晃白瓷咖啡杯，瞧了瞧里面波动的黑色液体，忽然间他头脑里冒出了一个词：小资的生活方式。他不由得一丝苦笑。想来确实有些嘲讽。他，一个失业在家，手头拮据，没有经济来源的小资，眼下却享受着这般小资生活。不过他可一点都不喜欢小资这个词儿，且打心底里就瞧不上它，觉得它代表了庸俗、安于现状、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可现在他却好像完完全全地充当了这样的角色；或许他本来就属于这种角色。他没出去工作，却有饭吃，有房子住，有空调享受，还有咖啡喝。他分明坐享其成，可他还苦闷抱怨，这又是为什么？想到此他感到了一丝羞愧。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懦弱太爱做无端的幻想？而且往往还把那些无端的幻想当作了心中的理想。不，他又拒绝承认。他想起了曾与一位朋友的一次无关紧要的闲聊。朋友先问他：“要是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口袋里就剩下十块钱，你将怎么办？”他当时脱口回答：“那就去找份工作，随便怎么样的工作。”“要是找不到工作呢？你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经验，什么都没有。”朋友进一步问，似乎非要把他逼上绝路。“我不是还有十块钱？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拿这十块钱去赌一把。反正十块钱也维持不了多久。”但朋友听了他这话，以为他在开玩笑。“真的，实在走投无路，就拿这十块钱去赌一把。”他口气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当时他可没开玩笑。不过他没敢想下去，万一输了又怎么办？好在朋友没再问。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子坐在打着空调的房间里，喝着咖啡——照他说的，过着小资的生活方式，满脑子充满了远大理想。

五

西行漫漫，关山重重，风旗猎猎，卫队森森。在崎岖坎坷的黄土路上，在荒凉阴沉的天空下，走着一支送亲队伍。百里奚就徒步在其中，但却作为了陪嫁奴隶。他堕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已经失去，更遑论什么理想宏愿，一切对他来说统统化成了泡影。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跟牲畜一样任人宰割的奴隶。车辚辚，马嘶鸣。每一阵不详的声音里，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悲惨的结局。这个时候的百里奚已经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却孰料晚节不保，竟然沦为了奴隶，与一群仆妾一道作了别人的陪嫁物。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百里奚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了此一生。自由的烈火在他的心头燃烧。他仍壮心不已，渴望遇上明主，施展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我一定要想办法逃脱，必须如此！百里奚暗暗下定了决心。

终于，百里奚在趁人不备时逃了出来。百里奚重新获得了自由。然而当他极目环望荒芜的旷野和茫茫的天空，他却又感到这时候的自由已经变得那么虚空。他已经没有了国，没有了家。天下虽大，却没有了他一块安身之地！

就在这时，百里奚想起了住在宋国鹿鸣村的蹇叔。于是他打算去宋国。然而去宋国的路途并不顺利，一路上他遭遇了种种困难。结果他不得不打消了去宋国的计划，而改道前往楚国。百里奚一路乞行，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了楚国一个叫宛的地方。可孰料初来乍到，他就被当地的猎人当作奸细给抓了。真是命运多舛！百里奚就辩解自己不是奸细，因为国家灭亡才逃到了此地。猎人打量了番已完全一副乞丐模样的百里奚，就相信了他的话。接着猎人问百里奚会干什么活？百里奚回答，会养牛。于是猎人就让百里奚在当地养牛。百里奚就在宛这个地方暂且安身了下来。百里奚尽心尽职地干着养牛的活，把牛养得又高又壮。猎人非常高兴，把百里奚推荐给了楚王。楚王向百里奚请教养牛的门道。百里奚的回答非常简单，要爱惜牛，使自己的心与牛合而为一。这个时候，他完全可以向楚王自荐：他，百里奚，除了会养牛，更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但他却没那么做。究其原因，虽然当时的楚国蒸蒸日上，但在中原人眼里终归属于蛮邦，且那楚王还背了个僭主的恶名。楚王以为百里奚会养牛，肯定也会养马，就派他做个圉人，去南海牧马。

百里奚被派遣到了'南海牧马，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几十年过去了，到头来他仍干着养牛养马的工作。在经历了无数的坎坷艰辛后，他这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地过了。如今他真的老了。人生岁月已所剩无几。于是他又想到不如在这片雾泽茫茫，重山叠嶂的南国异乡以一种平和恬淡的方式度过余生算了，而唯一使他感到抱憾的是今生再也没法跟妻儿相聚。他想妻子可能已经亡故，就算还活着，要么另嫁他人；要么也跟他一样沦为了奴隶。想到这，他是不是为当初离家出走感到了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他老了。难道还期待将来会有怎样的奇迹降临？奇迹！可是，在四周浓重迷雾的笼罩中，远方的奇迹却显得何等渺茫！

秦穆公在晋国陪嫁奴隶的名单中发现了百里奚的名字，却未见其人。秦穆公觉得很奇怪。他下面的一个臣子就报告说，那百里奚原本是虞国的旧臣，现在已经逃往。穆公又问道，那个百里奚为人如何？另一个叫公孙枝的臣子回答，是个不遇明主的贤才。后来秦穆公又得知百里奚现在为楚王牧马，就想用重金把他赎回来。公孙枝劝阻了穆公这么做。因为用重金去赎，无疑向楚王告明了百里奚的贤能，楚王就会重用他，不会放他回来，所以不如以逃奴的罪名将他贱赎回来。穆公采纳了公孙枝的建议，并派他拿五张黑羊皮去见楚王。楚王不想为了一个奴隶而与秦国失和，就爽快地答应了秦国的要求。

一天，一辆囚车来到了百里奚牧马的南海。当地人以为百里奚此去凶多吉少，就哭着来为他送行。百里奚却仰天一笑，爽爽快快地登上了囚车。

终于，百里奚要启程去迎接生命中的余晖。虽然那已经是夕阳的光芒，但它依然绚目灿烂。与晨曦散发出来的光辉相比，它别有一番意义。

秦穆公召见了百里奚。一见之下，却发现原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秦穆公便问百里奚的岁数。百里奚回答，才七十岁。穆公有点儿失望。百里奚却说，让臣沙场杀敌，臣确实有些老了；但让臣坐在殿堂上谋划国事，臣还算年轻。想当年吕尚年数八十，文王拜为尚父，卒定中原。今日臣与吕尚比起来，还年轻了十岁。秦穆公听了百里奚的这番话，为他这种壮心不已的精神所感动，于是就拜他为上卿，委任以国事。因为他是秦国用五张黑羊皮赎回来，秦人又称他为“五羖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