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里奚,字井伯,春秋时虞国人。由于家贫,到了三十来岁才娶上老婆。婚后生下一个儿子。家里面添了香火固然可喜,可也添了张吃饭的嘴巴。这么一来,使得这个本来就很穷的家沦落得更穷。老婆孩子连同百里奚一家三口都面黄肌瘦,前肚贴着后背。 有时穷得熬不住,百里奚就发一通牢骚。唉,想我百里奚纵有满腹经纶,济世之才,到如今却困守于此,无人知晓,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实在枉为丈夫! 牢骚尽管发,可却止不住儿子的哭闹声。杜氏坐在织机旁,有气没力地摇着机子。听到儿子的哭声,杜氏就放下手头活去哄儿子。目睹此情此景,百里奚又心生愧疚,遂想到外出去找一份差事一一随便怎么样的差事,只要能解决目前的饥饿状就行!他和老婆孩子总该填饱了肚子,治国安邦的宏愿等填饱了肚子再说。可是,可是他走了,老婆孩子怎么办?他又实在放心不下他们娘儿俩。如此一来,反倒是老婆孩子拖累了他。历史上有许多事例已经证明:一个男人若想有一番作为,最好在结婚前就把它完成。于是,百里奚又仰天俯地叹了番气,而这时,肚子也咕噜噜在暗中作梗了。百里奚就走到了门口,依着破败的门扉,望着漫漫黄沙从眼前日复一日地吹过。 好在他老婆杜氏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深知自己的老公绝非等闲之辈,若换作别的一般女人,不是整天价吵闹个没完或早已跟别的男人跑了。她,那位杜氏对百里奚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而夫君又正当壮年,为何不出去做官,却要守着妻儿困守于此?妾靠纺织能养活自己跟儿子。夫君尽管放心出去做事,用不着担心我们娘儿俩。 为了坚定百里奚外出谋事的决心,杜氏就用新织的布换了些盘缠,又把家里仅养的一只老母鸡杀了。厨房里没有柴,便取了门闩当柴烧。她还煮了一碗粟米饭。总之让百里奚在临走前饱餐了一顿。 那天清早,杜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百里奚的袖子,把百里奚送到了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口,然后含着眼泪只说了句:富贵勿相忘! 风卷黄沙,愁云惨淡,念去去,从此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个平常的闷热的下午。他没出门,而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打着空调的书房内。窗子都拉上了浅色窗帘。房里一片阴凉。他置身其中,仿佛掉进了一个封闭幽暗的洞穴里。他手里正翻着一本《东周列国志》的小说。第二十五回 智苟息假途灭虢 穷百里饲牛拜相 他刚看完这一回的上半部分,眼下在看下半部分。 他一面看一面浮想连翩。虽然那个春秋时代离现在很遥远了,不过并不让现代人感到陌生。在他看来那是一个颇让人神往的浪漫气息浓厚的时代。当然不是那种风花雪月或山啸水吟式的浪漫,而是充满了壮烈、慷慨、血腥和阴谋。这一切又使他的神经感到阵阵刺激。所谓乱世出英雄,这话一点都没错。那个时代就是人才辈出,个性飞扬。于是,他头脑里又冒出了无穷的幻想,而幻想的羽翅又载着他穿越时空,把他带到了两千多年前的中原大地:捭阖纵横、血洒沙场;阴谋篡位、政变迭出;兴亡成败、潮起潮落,到头来,那一切又被漫漫黄沙所覆盖所湮没。 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假如他处在那个时代,希望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贤臣;奸佞?谋士;武将?君王;百姓?当然他可不想还跟现在一样再做个默默无闻的小民百姓,——更何况是处在那样的乱世之中。既然是想象,那么不妨抬高一下自己。将自己抬高到君王的地位,他倒没想过。况且在他看来,那个时代,即使雄才大略的君王都不是最具光彩的角色,相比之下,他宁可当一名侠士,浪迹天下,仗剑行侠,浑身洋溢着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不过以他目前的心情而言,他更愿意当个贤臣谋士,辅佐明君,定国安邦,开疆辟土,成就一代霸业,就像管仲一样、像百里奚一般。 二 百里奚首先来到了齐国。百里奚不在自己国家谋事,却舍近求远,或许他在自己国家得不到赏识。其实何止他百里奚一人。当时涌现出的许多人物都是在别的国家展露了才能。齐国当时在位的国君是齐襄公。齐国虽然是大国,但国君却很不地道。那齐襄公是个与妹子文姜乱伦,不惜杀了妹夫鲁桓公的无道昏君。百里奚却明珠暗投,竟想在齐襄公那样的人下面谋差事。看来百里奚实在是走投无路,穷不得已。他只好暂时委屈一下自己,先找个安身之处再说。但由于没人引荐,他的这第一次委屈的请求却落空了。他在齐国呆了一段时间,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工作没着落,微薄的盘缠却一天天地耗尽。等到他把最后一文钱花去,他不得不靠乞讨为生。 那一年,他已经四十岁。 子曰:四十不惑。可他百里奚还做着年轻时的迷梦,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乃至于蹉跎了岁月,到如今仍一事无成,又落得与乞丐为伍,这一切莫非造化弄人?想到此,流落街头的百里奚不由得仰天悲叹了一声。 百里奚沿路乞讨,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叫铚的地方。 当时在铚地有个叫蹇叔的人,是一位隐居的贤才。某一日,百里奚上他家来乞讨。虽然,当时的百里奚衣衫破烂蓬头污面,可毕竟生就了一副非凡气度。蹇叔相见之下,凭直觉,就认为百里奚绝非一般的乞丐。于是蹇叔问了他的名字,又留他在家里吃饭。那晚,屋外天高月黑,寂然无声,屋内却谈兴正浓,意气风发。蹇叔和百里奚两人相对坐在如豆的油灯旁,指天划地,纵横天下时事。百里奚应对如流,条理清晰。蹇叔为他连连扼腕叹息。尔后两人结交为兄弟。蹇叔比百里奚年长一岁,就呼为兄长。 然而他不是百里奚,也不是那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眼下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阴凉的书房内,享受着现代小市民的安逸生活。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壁钟,指针正好走到了两点。他已经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书,而在此之前他又干了什么?他开始从记忆中努力搜索起从起床后到走进书房前,那段平常无聊的时光是如何打发走的?他回忆着,试图能真真切切地复现出当时的每一个情景,就好像锯上的每一个利齿在身上锯过后留下的一个个清晰的齿印。当然,他这么回忆时,并没有感到好受。他想起来:首先他在客厅里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那么之前呢?……上卫生间、梳洗、吃饭……那么再再之前呢?……他继续回想着,脑子里却渐渐一片空白起来,或许再再之前他就没做过什么事……终于他还是想了起来——起床。是的,就在大概十一点半,他才从床上迷迷糊糊醒来。现在他浑身上下仍弥漫着一股因睡眠过多而造成的慵懒。 想到此,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情绪顿地低落下来,使他再也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包括继续看手头上的书。其实他倒有不少事可干。他有几本计划好的书要看。他可以拿上纸笔写些什么——他不是一直想写几篇文章?他不是正为自己就某一件事无法做到每天坚持不懈而感到苦恼?他总在下决心,希望就某一件事能够坚持每日必做,并把它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就跟每天吃喝拉撒睡觉一样简单例行。然而决心归决心,他却一直难以付诸行动,好像总有太多的杂念阻扰了他的决意。于是他又感叹,或许我们本可以过一种单纯而充实的生活,但是我们的欲望,那贪婪的欲望却让一切变得复杂起来,致使我们面对着日常生活,常常感到无所适从,以致于陷入了虚空。 确实,他并非没事可做。要是他在家里呆着实在无聊,他可以出去找份工作。他已经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理应去找一份工作。有时候当他挺需要钱花,而自尊心又制止他问家里人要钱,他倒会产生去找工作的念头。然而紧接着,往往在还未开始行动或碰了几次壁后,他就失去了找工作的兴致。也不是说他不想工作。他也干过几份工作,但那些工作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而是在现实的无形迫力下不得不做。换句话说,干那些工作对他而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谋生所需或者说白了就是为赚钱。因此他不得不忍受那种每天上班下班,机械乏味的日子。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正被异化为工作的奴隶,或者说如一只在转动的齿轮上飞快爬行的甲虫,到头来却落得徒劳无益。而如今,虽然他摆脱了那种每天上班下班的乏味日子,可情况亦没有好转。他仍感到自己处在被异化的状态下,像一只在转动的齿轮上爬动的小甲虫。 哼,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大人物?可是他却实在不甘心让自己沦落为一只小甲虫。于是他就只好靠幻想,幻想自己能成为跟古往今来存在过的那些非凡人物一样的人。 三 蹇叔家也是清贫人家,养不起百里奚白吃白住。蹇叔就在村里为百里奚找了份养牛的活。这样一来百里奚好歹能自个儿混上口饭吃。 春光融融,风和日丽。百里奚坐在新嫩的柳枝下,放牧于青青河畔草。头上白云流溢,眼前田垄交错。牧童吹出清脆的笛声从田边经过。远处起伏的山脉在碧空的映衬下凸显出一层疏朗的灰影。此情此景,真是恬淡悠闲。遂有那么一阵子,百里奚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失意。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已经成家的男人,忘记了仍在家里艰难度日期盼他衣锦而归的妻儿。他甚至想道:我百里奚时运不济,潦倒半生,如今能有眼前这良景为伴,终老于此,心愿足矣;他愿意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样,早早地赶着牛儿出来,放牧于田畔,倘佯于白云流水间,听听如水清幽的笛声在心田淌过。 就在这时,百里奚听到了一声嘹亮的鸣叫。他连忙抬头,仰望到一只鸿雁在高空飞翔。金色的阳光洒在褐色的羽翼上,显得熠熠生辉。 他,毕竟是百里奚,而非普通人。倘若他就此隐居起来,历史或许就会稍稍地改写了。 那个齐襄公昏聩无道。终于被他的堂弟公孙无知所杀。公孙无知杀了齐襄公,自己当起了国君,四处张贴榜文,招贤纳才,颇有一番当明君的新气象。百里奚认为这是一次出仕的机会,就想前去应聘。他百里奚终究不甘心把自己的一生埋没在牛栏里。但蹇叔劝阻了他。那个公孙无知弑君夺位已经不得人心,而且齐襄公还有两个儿子流亡在外,他继承君位可谓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这个国君是当不了长久的。百里奚听从了蹇叔的劝告,就继续当他的牛倌。蹇叔果然有先见之明。那个公孙无知只当了一个来月的国君,就身死臣手。齐国迎来了雄才大略的公子小白,即历史上著名的齐桓公。 可百里奚,大概因为没有门路,却还在村子里养牛。像管仲能够得到齐桓公的重用,就因为有鲍叔牙的力荐。而他百里奚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后来百里奚听说周王室的王子颓很喜欢养牛。那王子颓是周庄王的庶子,却甚得周庄王的宠爱。此人养了数百头牛,有时亲自用五谷喂养,还给牛身披上纹彩华丽的绣毯,谓之“纹兽”。那些替他养牛的仆从也个个享受着丰厚的待遇。百里奚如今正好有了养牛的技术。他就想拿它当进身之价。不管怎么说,给王室养牛总比在村里养牛要强百倍。然而当百里奚这么打算时,他不免又感到了悲凉。这一次蹇叔又对他提出了忠告。大丈夫切忌轻易委身于人主。做了官,却背弃人主,是对人主的不忠诚;而一昧盲目地与人主共患难,又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万望贤弟慎思而行。 但百里奚注意已定。蹇叔想人各有志,也就不再劝阻。百里奚让蹇叔同他一起去洛阳。蹇叔说,等他料理完一些家事,就来洛阳看他。几天后,两人就在村口作别。 “今天人才市场上有招聘会。下午去找找工作看。”在吃中饭时,他母亲对他又提起了找工作的事。“有一个社区管理员的工作还可以。去之前先把头发理了。”他母亲自顾说着,也不管他是否在听。他母亲正在客厅里玩扑克牌算命的游戏。自从他母亲从人家那里学来这种游戏,每天都在中午这个时间玩上几把。这样差不多玩了一个盛夏。有时,他看到母亲又在拨弄茶几上的扑克牌,脸上就明显流露出说不出的反感。他觉得这个时候的母亲真是无聊透了。他母亲还给他算了一回,“我给你算过命,你这人没什么财运。”其实,他曾经也玩过并一度痴迷于这扑克算命的游戏。但那是在他十六岁的年纪。那时候他正做着朦朦胧胧的迷梦。如今他早已不玩这游戏,——甚至在他十六岁的夏季还未结束,他就失去了玩这游戏的兴致。他也几乎忘了从A到K每张牌所代表的含义,除了些十六岁的残梦仍隐隐约约在他心头萦绕。 “你快要三十岁的人了!这样子下去怎么行?待在家里快两年了!”他母亲唠叨起来,就难免要发几句牢骚,“下午把头发理了。工作去找找看。那份社区管理员的工作,我看看还蛮好。你总归要出去工作,不能一辈子依靠我们。” 他母亲倒不是天天向他唠叨那番话。他待在家里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时间一长,他家人虽然无奈,却亦习惯了。只是有时候心里面不快或突然想起,才会那么唠叨。于是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就经常处在时而缓和时而紧张的状态。像现在这情形,正有些趋于紧张了。 他没有搭理母亲。母亲的话对他全是耳边风了。他嘴里嚼着饭,扭下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天空堆积了棉花絮般的云层,忽明忽暗,让人有股说不出的沉闷感。耳边又传来洗牌声。他想这一把不知母亲又在给谁算命?他心里有些悲凉,因为刚才听了母亲让他下午去找工作的话。那份社区管理员的工作,他觉得让自己去干那份工作未免太委屈了自己,干脆说简直就是大材小用。而他母亲却说像那份工作比较适合他,言下之意,好像他这人就只适合干那样的工作。而这与他的志向实在相差太远了。于是他又为自己的能力和志向不被家人以及别人理解,感到了无奈。而那份无奈又加深了他心里的悲凉感。不过紧接着,他又矛盾地想,那份社区管理员的工作还算是份安稳的工作,要是那份工作不用他去找,而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让他去干,他或许也会接受。可现在的问题是,他母亲让他下午——在那么热的天气下——出去找那份工作,他可就没有了兴致。他担心又会遭到失败。他往往在还未前去应聘,就预料到了结果。久而久之,他便彻底丧失了信心。十有八九都一样!没用!去了也浪费时间。再说了,你就只适合干那样的工作吗?唉,没人能了解你!你的理想和抱负。理想!抱负!哦,多么壮丽的字眼!然而,它们也只是貌似壮丽罢了。人家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人活着总先要解决吃饭问题”就可将它们摧毁了。你可以在吃不到饭连生存问题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下,仍能坚持理想吗?他曾放豪言说:“可以!”并举了一些贫贱不能移的历史人物。不过大家可没把他的豪言壮语当回事。因为他还能蹭家里的饭吃。等哪天他落到真正没饭吃的地步,看他还会不会说那样的大话。人嘛,总该先解决了生存问题,才能去谈别的。 唉,难道你就只适合干那样的工作嘛?他仍耿耿于怀地想。那悲凉感也盘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闷闷不乐地吃完了饭。天空里的云层越来越多,致使本来被云层遮住的忽明忽暗的太阳光也消失了。看这天色可能要下一场大雨,而空气仍闷热得让人感到压抑。 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母亲起身过去接了电话。是那边店铺的人打来的,让他母亲过去一趟。他母亲目前在经营一家店铺。他听到他母亲对着话筒发了一通牢骚。他这才得知他母亲的心情不好,是因为上午店里无缘无故没了七十多块钱。 果然有事!且又是为了钱的事!他不屑地朝在客厅里打电话的母亲瞧去了一眼。 打完了电话,他母亲说,下午可能要下雨,要他留意平台上晾着的衣服。说完这些,他母亲就匆匆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