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水城上空,太阳冷冷地,在龙船路上摇晃着尾巴的大黄狗也感到了些凉意,它嘴里含了块不知在哪个店铺门前刨来的骨头,前脚一颤一颤的,正漠然地穿过清水桥。 一队日本兵,肩上扛着三八大盖,趾高气扬地巡逻着,那条大黄狗,见了这群耀武扬威的日本人,突然汪汪汪地向天叫着,八格,几个日本兵气得胡子上翘,他们大概没想到一条大黄狗会向他们的权威挑战吧。 呯!轻脆的枪声响过,但大黄狗异常狡滑,没能给日本兵可趁之机,一个转身,从清水桥下溜走了。 大大地坏,小队长气极了,率领着一队士兵奔下桥来。 二 清水桥下,与桥上像是两个世界,这里热闹非凡,人群拥挤。石桥边有一块空地,此时正聚集着一群人,看着精彩的杂技表演。 日本兵来过,人群像是炸开了马蜂窝,喊爹叫娘,四下里逃窜。 只有空地中间表演杂技的几个人来不及走掉,还有一个装了半筐桃、正在弯腰收摊的老头子。 杂技班主罗地瓜五十开外,闯州过省,本是要躲着鬼子兵,回到老家清水城,但日本人还是跟上来了,罗地瓜心里想,中国地盘再大,也没了安身之处,算了,老骨头一把,死在老家,也算叶落归根了,竟没把日本兵占领清水城当一回事。照例吃过午饭后到清水桥下表演杂耍,收一两个铜钱,糊糊家口。 杂耍班共四人,班主罗地瓜,他的老婆,儿子,再加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罗地瓜才过门的儿媳,正是清水城边苏拉山上的人。 你们的,过来。 日本小队长拿着东洋刀,指向罗地瓜。刀锋上沾着阳光的影子,嚓嚓地要响出声来,把罗地瓜吓了一跳。 说,一条大黄狗,哪里的去了? 小队长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国话,罗地瓜还是能听个明白。 哦,小鬼子,感情是关心着一条大黄狗呀。 罗地瓜当时正聚精会神地表演着杂技,自然没能看清楚有一条狗经过。 罗地瓜摇着头,小队长十二个不满意。 你的,大大地坏,你的,不说出狗,死啦死啦的。 小队长威胁道。 罗地瓜急了,忙说,太君,当时我正在表演杂技,四周都是人,没看清。 杂技?小队长没听过,转身问身边的翻译,胖翻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阵话,鬼子队长脸上笑开了花。 你的表演给我们看看,好好的表演的,我们就放你走,不然,死啦死啦的。 罗地瓜说,好,你们站一边去,我们表演给你们看。 三 你们想吃桃吗? 罗地瓜问鬼子,我给你们来几个桃吧。 桃? 日本兵想是跑累了,齐声说,哟西,哟西。 罗地瓜说,太君想吃桃,我给你们变。 罗地瓜走到卖桃的老头面前,说,老人家,今天我们想脱身,只有先委屈你了,把你的半筐桃借给我,后面再还你的钱。 老头本是苏拉山上下来卖桃的,这一向过来,也认得罗地瓜,就说,你只管拿,狗日的拦住了我们,只要脱得了身,就是烧高香了,哪里还在乎这几个烂桃儿哩。 罗地瓜对鬼子队长说,我,先要一个桃,再给你们变。 从老人那里拿来一个桃,自己张嘴就咬,队长一怒,你的,将桃的,吃了?良心大大的坏。 罗地瓜笑了,说,我需要桃核作为种子。胖翻译又给小队长比划着解释。鬼子脸上的怒气才慢慢消散。 将红中带白的桃肉全吃进了肚里,罗地瓜嘴角还流着涎水,用一双皱巴巴的手揩了,一粒暗红的桃符儿放在掌心,罗地瓜叫儿子拿了把小铁铲,几个日本兵齐声吆喝,你的干什么?罗地瓜又解释着,我要将桃核种到地里,要挖个坑才行。 坑很快地就挖好了,有半尺深。罗地瓜小心地把种子放进土里,又将周边挖开的泥收拢来,把种子盖住,再去旁边小店里舀了瓢水,倒在土上。 鬼子们大眼瞪小眼,齐齐地望着这被水浸湿的泥土。瞅个空儿,罗地瓜使劲地朝老婆和儿媳使眼色,意思是让她们找机会逃走。老婆好像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罗地瓜心里稍稍有些安心。 一会儿,一粒小小的绿芽冒了出来,哟西,哟西,鬼子们看得手攥着手,弯下了腰来;渐渐地,绿芽变大,成了小苗,成了小树,枝叶茂密,随着风儿还不时摇晃。鬼子们口里喊着,喳喳叫着,围成一团,有的还不时地把手伸去摸树枝;再过一会儿,枝头上有了米粒大的花苞苞了,然后慢慢变,变,花苞成了鹌鹑蛋大小,然后开了花,一丝丝的白,一线线的红,白色铺展开来,红色又浸过来,一团团裹上了。鬼子们笑得摇头晃脑,大拇指翘起来,对着罗地瓜说,好,好,好。罗地瓜也不答理,只管站在一边,手里却在一伸一缩,上下左右,从开始浇水后,一直在做着这些动作。挂果了!胖翻译看见一个绿色的小团球挂在一根枝下,然后到处都有小团球挂起,他讨好的向着鬼子们翻译,鬼子们脑袋几乎就要凑到树底下了,他们使劲嗅着,花的香气扑过来,把小鬼子们逗得鼻子一耸一耸的。果实大起来,大起来,满树都是,罗地瓜看着兴奋的鬼子,眼神在人群中搜寻着老婆和儿媳的身影,没见着,他又看见了挤在一边看热闹的卖桃老汉,连忙使了个眼神,意思叫他赶快走,老汉瞅了个空子,筐也不要了,急急地向一个巷子钻去。本来罗地瓜也想让儿子跟着跑,但无论他怎么使眼色,儿子都不加理睬,罗地瓜没法,知道儿子放心不下他,心头一热,原来的想法转了个弯,就认真的和鬼子们变着戏法。 罗地瓜上了树,把桃子一个个摘下来,扔给鬼子。鬼子队长捧着这又大又圆的桃子,叫来罗地瓜,你的,先吃了吃了的。 罗地瓜就笑,好吧,我先吃。 罗地瓜将桃咬得脆生生的,满口水汁,吃得舒坦无比,鬼子队长长长地出了口气,手一挥,一群鬼子狼吞虎咽,满树的桃顷刻被吃光了。 桃吃完了,鬼子小队长拍了拍罗地瓜的肩膀,你的,良民大大的,我们的,喜欢你的,喜欢你的。 一群鬼子十分高兴,罗地瓜正准备走,却见两个小鬼子押着老婆与儿媳走了上来,儿媳妇头发散落,脸上带着血痕,似有搏斗的痕迹。鬼子队长一脸兴奋,盯着年轻的女人,嘴里直叫,花姑娘的,大大的好。叫人把罗地瓜的儿媳带走。 罗地瓜脑袋嗡地响开,急忙向鬼子队长说,这是我的儿媳,求太君放了她。 八格,鬼子手一扬,结实地打了罗地瓜一个巴掌,再说,死了死了的。 罗地瓜哀求道,看在我为你们表演杂技的份上,放了我儿媳吧。 没有谁理睬罗地瓜,鬼子们连拖带拉把年轻的女人架走,兴奋地嚎叫着。女人的嗓子已经嘶哑,留下低低的怒吼。 罗地瓜的儿子扑上去,一个鬼子端起刺刀,明晃晃地斜刺过来,罗地瓜看见,急忙把儿子一拉,刺刀在空中划了个弧,另一个鬼子则用皮鞋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胖翻译叫道,你们还不走开,找死呀。 老子和你们拚了,罗地瓜的儿子在地上捡了块石头,要冲上去和鬼子拚命。罗地瓜死死地拉住,儿子,你上去送死呀, 死我也要去,儿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要挣脱罗地瓜的阻拦,罗地瓜的老婆也过来拉住儿子,说,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呀 ? 天杀的日本狗呀,罗地瓜的老婆边哭边骂着,儿子使劲地捶打着那棵桃树,手掌上满是血。罗地瓜知道,眼前任何的反抗,都只能是白白地把性命搭上,他咬着牙说,儿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日的鬼子,总有一天,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三天后,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扔出鬼子司令部外,她一会哭一会笑,还哼着歌儿,眼神茫然、昏浊。罗地瓜和儿子将女人带回了家,女人傻笑着,很久才安静下来。罗地瓜叫儿子陪着媳妇,安慰她。但没过半天,罗地瓜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跑到清水桥上,一头栽到清水河里。 四 罗地瓜坚决地在清水桥下扎下根来。他把杂技表演得更加逗人喜欢,鬼子们像是不记得曾经带给罗地瓜的伤痛,过不了几天,他们又到桥下来看罗地瓜的表演。 罗地瓜面无表情,先是表演了一个简单的魔术,鬼子们又兴高采烈地看着,吆喝着,鬼子队长又去拍他的肩,夸他大大的良民。 胖翻译却看出了罗地瓜眼色里的东西,他不想去和罗地瓜说话,但还得翻译鬼子的话,他走到罗地瓜面前,说,莫想太多了,这样的事,多着哩。司令部里天天都在糟蹋女人。 罗地瓜什么也不说,只是专注地表演着他的杂技。罗地瓜的儿子像木偶一样,呆呆地,听着罗地瓜的号令,做着自己的事。 有两次,鬼子小队长让胖翻译把罗地瓜带进司令部里,给他们表演杂技。 还有一次,小队长甚至提出要罗地瓜教他表演魔术。 罗地瓜没法,给鬼子小队长教了几个最简单的魔术。小队长很高兴地赏了他三块银元,表示犒劳。 罗地瓜把钱接了,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时间就这么过着,跟清水河里的水一样。不过,清水城里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罗地瓜看着日本兵杀人像切瓜一样随便,看着他们把女人像牲口一样的摁倒在地,看着他们怎么去街上抢劫财物,罗地瓜的心,也跟一块要烧焦的木炭一样,只等着一粒火星,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五 冬月二十八,雪下得很大,清水城里的房顶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临近中午,太阳懒洋洋地出来,胖翻译来到清水桥下,远远地叫道,罗地瓜,走,收拾东西,到宪兵司令部去,松下队长有请。 罗地瓜说,昨天才去,怎么今天又要去? 今天来贵客啦,听说是什么皇室家族,来这里视察。胖翻译经常来,和罗地瓜熟悉了,知道他就是一个演杂技的,但也不能多说。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让太君高兴了,多多的赏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