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前世浮华
记 今生谁情
尔 伊人素绕
情 心如空城
只愿来世化为石桥,凝望流水,再无爱恋。尘归尘,土归土……
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窗前听了一整天。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想起,这一天原来是锦鳞离开我的日子。
锦鳞。
我总是先想起这个名字,再想起她的面容。就好像纯白的丝帛上,落了一滴墨,慢慢慢慢侵染开来。一个人的眉,一个人的眼,一个人微笑的样子,绯色的衣裳,还有那莹白的耳垂上,扣着一枚莹白的明珠。
雨越下越大,天黑得全无颜色。而宫灯次第亮起,光影在积水里,有摇摇晃晃的影子。皇宫里很静,没有孩子踩着水大喊大叫,没有小贩推车叫卖,也不会有卖花姑娘笑吟吟的把栀子插入发鬓。
都没有。
就只有雨点落在水里,微微涟漪荡漾着。荡漾起那年绵绵的细雨。
龙云寺香火袅袅,进香的人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也有不少大家小姐前来。于是这天便成了京城不少公子,一览群芳的时候。
微风夹杂着丝雨悄悄落下,烟陇薄纱般淡雅清明。
人潮鼎盛的时候,众人突然自动让出一条小路。只见一双水色的绣鞋上,跃然一只锦鲤。一女子正擎一柄淡绿色的竹伞,款款而来。莲步轻移,步步生花。只见那水色上的锦鲤拂过凄凄碧草,向另一旁的男子走去。原来是这般满堂惊艳,裙裾飘香的女子。在雨中,那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
女子芊芊素手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竟与那男子腰间的一模一样。
阿大,怎么不认得我了呢?我是绣羽啊!巧目盼兮,笑语嫣然。
绣羽?
阿大,阿大,那样朗若青松的男子,我的未婚夫婿。
湖光山色间,我与阿大泛舟赏花,吟诗作画。
绣羽,阿大是我的乳名,现在你应该唤我长安。
长安,顾长安。我轻笑,不管何时你终是我的阿大。
远处传来锦鳞的声音,唤我姐姐。我刚应下,那一身绯衣的女子已盈盈立于我身旁。锦鳞,这个会武的女子,当朝的公主,明艳如满树桃李。
锦鳞,锦鳞,与我情同姐妹的女子。
那年我和锦鳞尚小,锦鳞自幼好动,喜武。一日我们在湖边玩耍,锦鳞不小心落入水中,是我救了她。告诉她,别怕。自此,锦鳞虽为公主却和我形影不离。
我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了,却总是记得她与长安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怔了一下,然后红了脸。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谁记得顾长安三个字。就如同在这个皇宫里没有人会提起锦鳞一样。但是他们的影子会在我心里,静立于我的背后,与我共看这满城风雨。
传说,龙云寺曾有一名僧人,法号般若。年纪轻轻,却佛法精湛。擅讲经,可天花乱坠。一日,有翠羽鸟落于肩膀,啼声婉转,甚是动人。般若回眸,对其一笑。鸟儿非但没有飞走,反而更与般若亲昵。般若甚喜,此鸟每日在般若房门外的树上,听般若讲经。一人一鸟相伴朝朝暮暮。一日飞鸟衔来一条绯色锦鲤,只见那鱼嘴上还挂着一只银色的鱼钩。般若立刻救了锦鲤,对翠鸟笑了笑,说:竟知道救她一命了,没枉我念经给你听。
阿大与我都是京城世家子女,指腹为婚。只是阿大不好官场,从小四海游历。如今终究是回来了。我对他说,阿大,回来就好。
其实,一点也不好。自他回来,便整日与锦鳞在一起。或坐而论诗,或同去游乐。像是全然忘了我。
每一次他与她同时出现,都如同一根针扎在我的眼睛里,然后扎在我的心上。让我想起那天锦鳞与长安见面时,绯红的面颊。想起长安亮起的眼睛。
我问阿大,阿大多年不见,可有变故?
阿大目光似水,依然温润如玉。绣羽,我说了,我不再是阿大,我是长安,顾长安。
青涩的下摆乘风向后扬起,划出一道弧线。不知何处飘落的梨花飞舞,
锦鳞来找我,满脸快乐,绣羽可知?皇兄时常提起你呢。小时相伴甚为欢乐,多年未见,让我带问你可好?
好,好。我嘴上回答好,心理却泛起苦涩,锦鳞啊锦鳞,你可让我如何是好?
我看到了锦鳞腰间一枚鱼钩泛着银色的光芒。那是前几日我与长安上街时,在一家店铺里看到的,当时我就非常喜爱,想不到长安竟买来送给了锦鳞。
我来到龙云寺,香火袅袅,我静跪于案前。
怒,莫大于有所求而求不得;
哀,莫大于有所求而不得求。
般若把锦鲤放在一个鱼缸中,每日亲自喂养,也天天念经给她听,那条锦鲤好似也能听懂似的,还会一跃而起朝般若点点头。于是,众人皆叹,般若,非庄子可知鱼之乐,非笠翁可懂鸟之音。般若更加喜欢,不觉间冷落了那只翠鸟好久。一日般若拿出那只银色的鱼钩,小鲤鱼啊,这只银钩差点要了你的命。我在这银钩上,刻下了般若心经。下一世,你会投胎成一位美艳的女子。你一定要找到它,可保你一世平安。然后浅浅的笑了,有花瓣滑落在般若的肩头。
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惶惶终日。
日常月久,终有一日我下了决心。于是我想让长安再也找不到锦鳞,可是佛祖惩罚了我,消失的是长安。
月夜,满目竟是清幽的色彩。时局动荡,一道圣旨决定了我的命运。
那一瞬间,京城之内,万事万物,皆化为尘埃。
我与锦鳞的皇兄成了婚,嫁入皇城。我想终有一日锦鲤会知道真相的吧。
她问我为什么,她手中持剑,伤心欲绝的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是为什么纵火误杀了长安?还是为什么嫁给了她的皇兄?呵呵,若是前者或许我还会给她一个答案。可是我该怎样告诉她,是为了平衡朝野的势力,而牺牲我,促成了这一场苍白的婚姻?
于是,我不再回答。
锦鳞退了一步,长剑就出了鞘。我忽然知道,无论她是不是爱着长安,她在那一刻,是真的恨我的。
恨我杀了长安,还是恨我不顾姐妹情谊,又或者她恨的是,曾经救她于湖水之中的姐妹,有朝一日,会心狠手辣一至如斯?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了锦鳞出剑,就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耀眼生辉。我睁不开眼,但是等了很久,只有肌肤上的一丝凉意。长剑落地。
杀了你,朝野动荡。我给你二十年,让你心中忏悔,夜夜不得安睡。二十年后,你当为长安偿命。
她转身离去。
深秋的夜里,有一片叶子,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
一日,白云寺里起了很大的火。正是般若的屋子,众人急于救火,并未理会树上拼命哀啼的翠鸟。众僧隐约看到,般若正拼命抱着那只鱼缸,一点一点的向门口移动。可终究身陷火中。后有寺中僧人禀告,起火前看到有翠鸟从东山衔来火枝,投于屋顶。自从火后,那只翠鸟终日在般若门前那棵树上哀鸣,啼血而亡。
如果让我在选一次,是还会想杀了锦鳞?还是放手长安?
我想了很久,最终也不能决断。
我只是等了二十年。
天就要大亮了,这一夜过去,那二十年的约定就要过去了。
我蘸了雨水在窗纸上比画,都是锦鳞。横一个竖一个,纠缠重叠。渐渐窗纸湿透,只轻轻一点,就破裂,窗外有光照进来。我叹了口气。
如她不来,我这些年存在心里,千千万句话,该同谁说?
我该问是谁,我救起于湖中对她说别怕?
我该问是谁,在我年少时日日陪我在身侧?
我该问是谁,与我爱上同一朗若轻松的男子?
我该问是谁,促成了我这一生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命运?
我该同谁说,无论多少轮回,我终不会忘记你,你会忘记我吗,锦鳞?
我听到风声,长剑打破天空,划过城墙的声音,划破肌肤。太多的话被都会心口,我只来得及问她,锦鳞你恨我吗?
这许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我害怕听到又害怕听不到的答案。这许多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锦鳞,便是你还念着长安,可不可以答我一次?
我的意识已经模糊,可是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说,不。
我于是知道,她并不是对我已无丝毫情谊,她依然当我是姐妹,她要杀我,只不过是为多年前死去的长安,讨一个公道。因为她一直一直都是那个善良的孩子。
我于是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真好。
数月后,水月庵内,一名绯衣女子遁入空门。祖籍不详,姓氏不详,了无亲友,名唤锦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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