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我进城参加工作后,乡下的老屋早已“寿终正寝”,所有的家什几乎荡然无存,但唯独一只猪肝色的小木箱保存至今,里面尘封了我苦难的求学经历。
解放前我曾在家乡祠堂读过几年私塾,因土改误了几年,加之本地也无高小,一九五三年父亲送我到十里外邻县皂市小学读插班生。我记得当时接待的一位姓赵的教导主任,他当时出了几道数学题,一道作文题进行考试。作文题是《怎样做一个好学生》。我像回答问题似地匆忙写了几句话,算是被录取了。接着父亲提着这只小木箱,肩上扛着行李,把我安置在一个教室阁楼上,幸好还有船运公司的两个寄宿的同学为伴。走出校门,父亲几番回头叮嘱我要听老师的话,团结同学,好好读书。但我毕竟是一个从未离家的孩子,现在要独立生活了,饮食起居都得自己管好自己。想想这,我情不自禁地拉紧了父亲衣襟。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眼眶都湿润了。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下午放学,我归心似箭回到家,不在乎妈妈给我做的好饭菜,迫不及待和往日的伙伴玩在一起,做“月月红,穿鸡笼”的游戏,或者在草堆之间捉迷藏,弄得满头像狮子人,也是乐颠颠地。时间过得真快,第二下午又得赶回学校上课了。
当时学习条件很差,加之家庭经济困难,晚上只得将作业拿到街边昏暗的路灯下(因解放不久,皂市镇唯一的一台老旧火力发电机,电压很低)盘腿而坐,俯身做作业。遇到外面刮风下雨,只好在教室内用墨水瓶做个小煤油灯,光线也很弱。为了节约,有时就用篾签串上篦麻籽照明,偶尔火星炸裂,作业本上烧个洞,又得重做。手不停地揉搓眼睛,但总要认真完成作业。
这年冬,一夜狂风大作,鹅毛大雪飞舞,搅得天浑地暗。笫二天,我们只好裹缩在被窝,不敢出门。约摸中午时分,门突然推开,只见一个雪堆扑了进来。片刻,他抖了抖。我忙迎上去一看,原来是我的父亲,他的头发胡子都成了冰棱了。他腰里夹着一把木锨,脖子上套一圈绳子上面吊一个火钵揣在怀里。我们真是喜出望外,大家赶忙给他扒去身上的雪,然后东找西抓,找来了一木楂树片,生起了一堆火。可想而之,一个人在齐腰身的雪里,就用这把木锨开出一条十米长的艰难之路,“雪中送火钵”。这是一种怎样伟大的父爱啊,真可怜天下父母心!
临近期末考试,仍是滴水成冰。那时,除了家境富裕的孩子拥有一支令人羡慕的钢笔(俗称自来水笔),多数孩子都用毛笔写字,我考试也不例外。砚盘结冰,笔尖冻结,只好把笔毛放进舌头上用口中的温暖舔湿作答。考试下来,大家都成了黑花脸,同学们你看着我拍手,我看着你跺脚,都哈哈大笑。
两年之后,也就是1955年,皂市开办中学(天门第三中学),这年招收新生250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被录为前三名。
二
先开办的中学,分配来的老师都是解放前的高才生,个个顶呱呱。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叫李之岗。他参加过抗美援朝,任过连指导员,身材魁伟,步履刚健,文学功底深厚。我就是在他的启发熏陶下,渐渐喜爱上了文学。那时我一个无名小卒在读初三时,能在颇有影响的《文汇报》上发表小说,与他的精心培养是分不开的。我觉得当时的初中生活真是丰富多彩,课外活动开展的有声有色。按照各人的志趣,分成体、音、美、雕刻、戏剧等各种小组进行有趣的活动。还有阅览室,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进去就像吃丰盛大餐,尽情消受。那时,驻汤池156部队还经常请我们看电影。虽然要步行七八里路,但我们也乐此不疲,一路歌声嘹亮。第二天精神饱满上课,就像歌词《让我们荡起双桨》中那样惬意。学习没有任何压力,真的轻松愉快。这是一段美好的回味。
也就是五七年上半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当时称东北电影制片厂)招生,分配武汉地区25个名额,有负责人亲自到我校招生,当时我报了名。考试三项:一是朗读;二是作文;三是即兴表演,其场境是首长正在开会,有人急匆匆报告,会议桌上花瓶中装有定时炸弹。考官问我该怎么办?我亳不犹豫冲了进去,抱起花瓶迅速冲出门外,使劲摔在远去的广场边。考官们都满意的点着头。我被录取了。但校方说我成绩好,应留下继续读高中深造。我只得听领导的。福兮,祸兮?总之这件事成了我终身遗憾。毕业了,同学们分道扬镳,部分同学读中专,多半是师范,而我则留在了皂市中学高中部。
三
五八年,那可是个特殊的年份。就是所说的刮共产风,提倡“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大办人民公社,吃食堂饭,不花钱。不管是南来北往的客,吃了嘴巴一抹就走人。农村谷堆在禾场里没人要,真是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们做学生也沾光,回公社领了二个月的学生工资。
这年学校活动也特别复杂。起初是搞勤工俭学。学校组织我们到陈湖砍芦苇。运回学校编芦席。我们就在茫茫无际的芦苇丛中安营扎寨。三天过后突出下起雨来,无法烧火做饭,后勤老师就想办法将米炒焦,每人发一把充饥。傍晚雨越下越大,已无法安生,校方下令撤回。每个同学都背着背包,雨淋湿了棉絮,越背越重,加上小路泥泞,一步三滑,人东倒西歪。一路只听背包上系的糖瓷把缸叮当叮当作响,有些女生硬是让男同学搀扶着慢慢向前蠕动,天蒙蒙亮,雨渐渐停了,我们总算回到了学校。休整一天,又照常上课了。
这年也是大跃进,秋季全民大办钢铁,提倡“小、土、群”,我们学生也不例外的加入了这个行列。我们班被分配到京山观音岩,这可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朝佛的圣地。可我们的土高楼就建在大佛殿下,整日浓烟熏燎,那是对古迹的破坏。再说,哪里是炼钢呢,就是把收来的废铁,有的把新锅砸了投进炉子,熔化后冷却结成一块块铁板,这就是所谓“放卫星了”。现在想起来真可是骗人骗已,可笑之极!(可喜的是现在观音岩在政府民族政策的扶持下,又是香火鼎盛,信徒如织,成了京山的旅游胜地)
接下来五九年,六一年,这是中国历史上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是凭票供给制,粮食控制尤其严格,因人定量。学生算是照顾对象,每生每月26斤口食,平均一餐3两米。高中生了,个子大点的根本吃不饱,只好利用课间时间,到墙角或是周围田硬挖野菜充饥。万般无奈,有人发明了“双蒸饭”,就是将熟了的钵饭,再蒸一次,这样显得体积膨大,多吃得几口,其实营养价值几何,完全是自欺欺人。那时副食下架,什么都没有。后来稍有好转,有人将糠做成饼子,这都要“开后门”才买得到。即便在这种难苦条件下,同学们还是勤奋学习,心中都有一个美丽的梦。那时好像各项建设都那么吸引人。进入高三,临近高考,那时没有任何复习资料的,只有靠自己动手找,然后用钢板刻了复印,所用的都是那种发黄的毛坯纸,字迹也不清楚。但大家还是焚膏继晷,日夜苦读,希望有一天,能如愿似尝。高考揭榜,被名牌大学录取的不少,尤其是西安炮校、哈尔滨军工大等军事院校,为国家培养出了优秀的高级将领。
此后,这只木箱一直尘封,今将其哂哂,然后重新装上我生活的苦辣酸甜,伴度余生。何时再哂,留待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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