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金牧场》选摘
时间:2013-07-26 11:35来源: 作者:张承志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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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
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更可能是卑污、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
我目击过这样一次生命的诞生——
马群里有一匹灰白寒碜的老骒马将要分娩。牧民B•T认为这匹将生的马驹应当是一匹如漆的黑驹。但是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老骒马的皮色简直像一团肮脏的硝碱,像一堆沾着尘土的肠衣。那天的夜漆黑得不见马耳,灰骒马在一块箭草地上抽搐着卧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呻吟,那块箭草地磨成了秃沙滩。
第三天夜里又漆黑如墨,我蹲在地上手里牵着笼头,可是看不见自己牵的马。牧人B•T掏出一把尖刀子,挨着我也蹲下来。他那半扇车轮般的胸在“呼呼”地喘。他在黑暗中突然大声自语起来:
“喂——若是伤着你的前腿的不是你父亲红儿马而是我的刀,——那么跑不远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好心吗!喂——若是伤了你的后腿的不是你的母亲灰白骒马而是我的手,——那么夺不了标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真心吗?”
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只记得那如漆的黑夜。
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只有我在旁边——我看见了一把攥紧的尖刀从那神秘的门户里插进去营救一个诞生。我看见了那衰累的骒马在痛苦和喜悦中抽搐呻吟——她的嘶声曾使我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看见了草潮屏息不语,我看见了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牧人B•T最后大吼一声,一团湿淋淋黏糊糊的血块重重摔在我的膝上。我看见了一匹骏马的诞生,一个高贵的生命的诞生。
天亮了。
在喷薄的晨曦中,小马驹站了起来。我惊奇得不知所措。它浑身漆黑,如烟似墨。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它是黑马呢?”
牧人B•T说,因为它的母亲在诞生时,也就是说,灰白骒马在还是匹马驹子的时候,曾经是这种高贵的黑颜色。
原来,色彩就和音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它早已藏在精血之中,注定了本质和命运。因此,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应当说,卑鄙和庸俗不该得意过早,不该误认为它们已经成功地消灭了高尚和真纯。伪装也同样不能持久,因为时间像一条长河在滔滔冲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远戴着教育家、诗人和战士的桂冠。在他们畅行无阻的生涯尽头,他们的后人将长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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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的尾翼一直遮挡着他的视线。他总得用劲扭过头来,从那块闪亮着红绿灯的巨大铝板的后侧眺望。可是舷窗外一片苍茫暮色,滚滚的云层平坦地铺向天际,使人心情更加不安。他记不清什么时候忘记了海洋,最初似乎他还曾经企图凭脑力判断下边的海域位置,但后来那平铺的细软云层替换了海洋。他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又发现了陆地,他只觉得自己钝笨地转了一个念头,意识到自己已经飞临了一片异乡的领空。衬衫的硬领卡着脖颈,使他在转过头去从那垂直尾翼一侧眺望时,感到一点疼痛,但是他迟钝得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疼痛。空中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在柔软的舱道上,她们用耳语悄声地和旅客交谈。我要和她们说几句,他强制自己地想,从此刻就要开始习惯外国语思维。可是他又把头转向舷窗。那稳稳不动的巨大银色尾翼上漆着一只红色的姿态优雅的鹤。它撩起两翅,撩成一个优雅的圆。窗外的天空正迅速溶入夜色,视野里开始呈现深蓝。这是我第一次乘一架外国飞机,他想,它身上没有熟悉的国旗图案,它身上只有一只张圆双翅的红鹤。以前乘飞机前往新疆和甘肃调查时,一眼瞟见那尾翼上的国旗时,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脑海里飘过一声旋律。当时他没有注意,现在他想起来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微微一笑。可是此时此刻我乘坐的这架DC-10的尾翼上没有一块红膏药,没有太阳旗,他想,这里奇怪地漆着一只美丽的红仙鹤。
“…ですが,…ませんか?”
他吃了一惊。我没听懂,这是日语。他突然觉得紧张。那句没有听清的日语还满带着女性的音色和气声,使他头脑更迟钝。我没听懂这句日语,他飞快地想着,飞快中对自己咒了句粗话。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空中小姐,正睁大着描蓝的眼睛直望着他。
“…tea,…Doyou…?”
这次是英语,他想,用英语更完蛋。我只学过三个月英语。他的脑海中毫无必要地闪过一本许国璋第一册英语课本的封皮。他瞪着那空中美人,额上沁出了几粒汗。他费力地盯着她推着的一辆镀亮的车。
航空小姐窘住了,描蓝的大眼睛局促不安地眨闪。那辆镀亮的车上堆满着五光十色。他突然恍然大悟了。他在恍然大悟的一瞬间迅速地决定:不要免费饮料。
“对不起,威士忌。”他用低沉的英语突然开口了,接着用日语补充说,“加冰威士忌。”
他轻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泡着一片柠檬的威士忌酒杯里,几块晶莹的冰块在轻轻击撞。主啊,他想,居然我还能讲得出。接着他啜了一口酒,回忆了一下刚才使用的那两句两种外语。那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来。递过找回的零钱时她露出一个娇媚的表情。他也向她露出一个大概是表示谢谢的表情。他喝了两口以后,又开始转过脸,凝视起舷窗外的景色来。
那是一句蕴含丰富的话。能听懂这句话、既不觉得这句话狂也不觉得这句话平淡的人,至少要经过一整套严格训练。刚刚认识第一个字母的时候,有过一种读破天书的快乐。然后就觉得沉浸在音乐之中。那语言遵守着严格的元音和谐律,每一句话都像是骑着一匹速度轻快步点均匀的马,又像是乘着一股灵巧飘摇的风一样好听。那是音乐,我尽管没能掌握它精通它,但我从认识第一个字母时就觉得自己沉入了一派悦耳的音乐。山脉从巴里坤开始向西逶迤绵延,伊犁河谷里又藏着巩乃斯、喀什、特克斯三条河谷。特克斯河谷应该说位于天山腹地的最深处,那条缓缓的绿绸般的河平静地浸着两岸茂盛的绿草。空气中水量充足,树叶上摇响着异乡情调,土壤黑油油地袒露着疯狂的生活欲望,唉,伊犁!……那是一座梯形的青砖墓,砖头已经很旧了。蒿草在黄土夯成的坟圈里摇曳,成排地一面墙般地摇曳,像是挥舞着密集的旗。枣红脸的杨阿訇在前面快步走着,高耸的密密蒿草夹着小道。抬起头来,炫目的阳光亮晶晶地在远近的山峦上闪烁。荒凉的山地啊,极目望去,满眼都是焦旱的土黄色。跟着杨阿訇走着,就像顺着蒿草丛中的小径走进了一个谜。那座秘不示人的墓深埋在蒿草丛中的一个土坟圈里,砖上斑驳的苔藓也是暗暗的黄色。随着这满眼满世界的焦旱的黄土山峁,一切都是暗暗的黄色,任烫人的阳光在上面闪跃着逞狂。苍凉悲壮的西海固,你使年轻人一刹那就成熟啦,你这无鱼的死海。
舷窗外面涌动的云层似乎在闪开着,他茫然盯着那云层,手里握着威士忌酒杯。云层在这个时分呈着一抹玫瑰色。他叹了一口气,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燃香烟的时候他觉得机舱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耳朵里微微鸣响着一个遥远又尖锐的声音。“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他想起了那位灰白短发的老教授的一句话。那个空中小姐正婀娜地走来,她的深蓝色的呢裙服裹着一个丰满的曲线。耳朵里依然有个声音在鸣响着,微弱而清晰,尖锐又遥远。她站住了。他惶惑不解地看见她厚厚化妆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个娇媚的笑容。沉鱼落雁,他想,她这一笑简直可以沉鱼落雁,可以引起坠机事故。她还在笑着,但没有说话,两片鲜艳的红唇抿紧着。她朝他挥挥手臂,做了个姿势。他把头转向舷窗,外面的玫瑰色云层开始激烈地翻滚,有点像煮沸的粥。那片垂直立着的巨大尾翼上漆着一只鲜红的鹤;但是它遮住了视线,遮住了那片煮沸的粥的一半。他又转过脸来。空中小姐依然坚持着向他微笑,她又挥起那条深蓝色的漂亮手臂,于是他看见了一排亮着灯光的字:Nosmoking!
他熄掉了烟。这时他在禁止吸烟的灯光牌旁又看到了“系好安全带”。机舱里还在骚动着,开始降落了,他想。但机舱里的骚动中闪着一张张兴奋惊叹的脸,他觉得那些脸都在向左舷慌慌张张地看。他赶紧把脸贴上椭圆形的小舷窗,他先是看见了那片煮沸了的玫瑰色云层,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座巨山。
煮沸的厚厚云层依偎着一座巨大的圆锥。飞机此刻正在缓缓地环绕着锥顶飘着。它通体都染着悦目的庄严的玫瑰色。原来在云层之上的高空里暮色像一派温柔的玫瑰,他惊奇地想。飞机在徐徐地庄严地盘旋,于是那座巨峰也缓慢地扭动着,无数条放射线般曳开的脊棱沉重又笔直。光线在改变着角度,那些岩石嶙峋的脊棱一忽儿呈着淡紫,一忽儿幻入铁黑。他觉着得天穹里响起了一派圣乐,整个天宇都默默地向着这座神奇的巨峰顶礼膜拜。他屏住了呼吸,他仿佛感觉到机舱里还在激动地骚动。DC-10喷气式客机依然在盘旋着下降,耳里的尖锐鸣叫变成了持久的强压。他觉得耳膜里脑髓深处生出了一丝剧痛。那巨大的山峰还在扭转着,沉重地从云层里升起着,山体浑圆又匀称。天宇中空无他物,玫瑰般柔和的云海里,只有这座雄大浑圆的巨峰在愈变愈大,威严地充斥着世界。他觉得有一阵痉挛掠过全身,他知道,自己也和乘客们一起淹入了那阵骚动。衬衫的硬领卡得脖颈阵阵作疼,他一把扯开了领带。他在喘出一口轻松的气时,在暗亮的舷窗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一双焦躁不安、野性毕露的眼睛正在暗淡的玻璃上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清澈真诚,那双眼睛电火灼灼。他盯着玻璃里的那双眼睛,心里觉得又充实了些。飞机继续下降着,他茫然地凝视着那座暮霭中的巨山。太雄伟了,他想,真没想到它这么雄伟。云海在天穹尽头化成了一片玫瑰色的苍茫,遮住了海洋和岛屿,遮住了正在靠近的机场和都市,像一片无人知晓的大陆,他望着那滚滚远去的云层想道,这片大陆上只有这座雄踞万物之上的山峰。他发现舱里的旅客们开始纷乱地站立起来,从空中小姐们手里接过一张张白纸。入境申报单,他猜道。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了。他也站立起来,束紧了领带,扯直了衣襟。他觉得黯淡的舷窗玻璃里映出了一个挺拔矫健的身影,英俊又坚毅。他轻轻地坐好,接过那位眼睛描蓝的小姐递过的白卡片时,他和她都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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