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七百年前的那枚老太阳烤灼着远古的山野,也烤灼着尧王一张沧桑的老脸。那时的尧王并不能算老,六十岁或者五十多岁,但那张瘦长脸上的确已布满了如同远古时代的山豁沟梁一样的皱褶,长长短短的胡须无序甚或有些杂乱,枯枯的,正应合了眼前山野里一片又一片即将枯萎的灌木与草丛。?
这本应是草木们蓬勃繁茂的节季,这本应是碧绿的山野里炸出一蓬蓬硕大饱满的野菊花儿的季节,但是这个季节被那枚太阳的烈焰烤炙得焦燥和枯黄了,闯进尧王眼帘中的,除却蔫死的庄禾,便是清晰可辨的阡陌土壤在烈日之下升腾起的苍蓝色的雾蔼;是往日浩荡如练此时河床龟裂的大河里某一泓泥桨中蠕动着几条濒死的河鱼,干涸木枘的死鱼眼在与日头对视;是苍黄瑟缩的村落里老者随着艰难行走而深深弓起的脊梁和松弛干燥的皮肤下包裹着的一根突兀的脊骨;是脸色如腊的青年妇女干瘪乳房上悬吊着的瘦弱且贪吃的婴孩……?
浩浩苍天兮?
速聚祥云兮?
泼洒浆露兮?
赐吾贤民兮?
……?
从更辽远的村落里,随着热风飘来一阵阵强强弱弱古朴且神奇的祈雨谣,如泣如诉,又悠扬激越,时尔如黄鹿悲鸣,时尔如母豹咆哮,时尔如猿猴哀啼,时尔如鸟雀低语。?
哎——,皆是我放勋的无能……?
尧深深地自责着,伊放勋便是尧。尧的两根颀长的腿沉重地替换着,两只穿着草鞋的大足踩踏着干旱的山头。?
又一面山坡从山脊上搭了下来,亢奋的日头从山脊后的森林里作了短暂的过滤,化为点点火星投射下来,尧向那一片遥远的森林里走去。?
尽管黝黑的长盘脸裹挟着疲惫的风尘,尽管焦灼在燃烧着那对忧郁的大眼,热风的拂荡下仍能看清刀砍斧凿下的脸之刚毅和迷惘遮掩不住眼中的睿智。?
尧有些执着地走着,有些固执地探寻着,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片能滋润臣民的圣水在等待他去发现去开掘。?
那片遥远处的圣水首先染绿了尧干涩的双目。?
探寻的路艰辛无比,烈日暴晒,饥渴难忍,恶虫叮咬,还有,在即将枯萎的灌木丛里,有凶猛的野兽在窥视着他。?
尧王手里掂一柄细长结实的山木棍,可当杖拄,可当护身的器械。?
这时候尧王吁吁地大喘着,不得不在一处土崖的阴凉下权且小憩。?
苦、累、险……还有些,有些无望,……我的寻觅不会徒劳吧……?
尧王仰视着苍天,双目的四角里染遍了赤红色……?
连日亢旱,生灵涂炭,作为天下之首,放勋深感不宁,眼看地表生火,滴水不落,这如何了得,恳请尊兄给予指点迷津。?
尧说着,看看胞兄少昊。少昊有一张年迈恬淡的脸。?
许久,少昊才道:日落日升,月坠月启,昼尽为夜,夜未晨临。如此反反复复,是为序也。亢旱过后必有大涝,不会常旱,不会常涝。如今民心不可紊乱,天子之心不可急躁,俗语云车到山前路必出焉,正是此理……天地之奥妙自有其答案,慢慢寻找吧,只有探寻,才会走到诠释的那一天……?
胞兄少昊的话如同土崖下吹来的一股凉风,爽心愉骨,此时想来,尧似有所悟。?
尧站起修长的身躯,他得继续寻找。?
苍天不施雨霖,实为上苍之意,徒使生灵涂炭,恐亦悖天意也,生存之路,得自己去走,生命之泉,得自己去寻,而那珍贵的生命之泉,如藏匿于大地之间而流动于旷野之上……?
尧的衣衫尽被荆棘划破,连同褴褛之下的肉身,他已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了。?
太阳仿佛近在咫尺的火炉,而天地间的万物片刻之后就要被点燃。天上的飞鸟,禁不住这旷古炎热,不时有热晕的鸟儿一头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尧的脚边。?
拣拾起美丽如山灵的山鸟儿,尧的心里一阵阵刺痛。?
靠着山崖,尧抵不住袭来的巨大的困乏,他昏睡过去了。?
睡梦中的尧如同走进了另一个乾坤,天蓝地坦,水草丰茂,身边,涓涓流动着的,是他朝思暮盼的水流,那水流好荡,他看到他的臣民们用刚刚烧制好的陶罐朝各自的家中取水……尧一时欣喜,竞不顾了年迈而踏于水中,立时就有成群的河鱼向他游来,居然与他喜戏,鱼嘴们在欢快地蹭他的大足,他的两根细长的腿,他被奇痒弄醒了。?
原来,是十余只蚂蚁爬上了尧裸露的腿上,并欲钻进衣衫里去。?
睁开双目的尧注视着游动的蚂蚁,他看到他的足下有一眼黑黑的蚁穴,硕壮的蚂蚁们就从那黑洞处出出进进。?
惊讶,使尧的双目直了。在这个如此干旱万物萎顿的日子里,竟然还有如此健壮的生灵活泛着,跃动着。?
尧仿佛清晰地听到了冥冥之中那个激越肺腑的涌动之声。?
他的目光又一次被这一丛土崖下的鲜活嫩绿的野草染得有了生机,他迅疾地如一个童子,连滚带爬扑到那丛青草之旁,蚁洞之侧,他有些困惑也有些莫名的兴奋地端详着。?
尧拽下一片草叶,凑到鼻前深深地贪贪地嗅着;?
尧拨开一丛绿草,将脸庞奏近了地表,恋恋地察看着。?
尧突然之间如得到某种昭示,面露少见的惊喜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