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容易

                                          王来青

我们项目部办公区的门卫是老阮，老阮有句口头禅，就是跟人聊起天来，总爱来一句“都不容易”。比如，我晚上一旦加班到了深夜一两点，即使寒冬腊月里，还要叫他开大门，他开大门时我出于礼貌，就要对他说一声“麻烦了”或者“谢谢”。而每当这个时候，老阮就会客气地回话：“没啥，都不容易哩。”

老阮大名叫阮辽霸，老家在河南西部一个山村，他出生时，已是排行老八，他爹知道这老八长大后还守着几分山地很难有个活头，就请教了爱到家里串门的一个代课老师，想起个吉利的名字碰碰运气。这老师也就小学文化水平，倒是喜欢读《封神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古典小说，遇到为阮家八小子起名的事，一下子就想到梁山好汉中的阮氏三雄来，想到阮氏三雄却没有即刻发话，而是想了半天，才喜形于色地说：“这娃子排行老八，那小名就叫阮老八吧？大名呢，同音不同字，就叫阮辽霸。让他长大到大地方称王称霸去吧！”

阮辽霸这大名响亮霸气，他爹就同意了，为此，还特意留下那位有学问的代课老师吃了一顿鸡蛋韭菜馅的饺子，喝了一斤老白干。可是，世上的事，也真应了一句古话：“想金子是铜，想富贵是穷。”阮辽霸虽然有了一个鼎鼎大名，但到底没有大名鼎鼎。就是这个大名，在他上小学时还常常被调皮捣蛋鬼们拿来开涮，客气一些的，就叫他阮老八，偏是他学习成绩又不是太好，就有更捣蛋的孩子拿这个奚落他：“阮老八阮老八，遇到考试就软了吧。”

阮辽霸自然不想跟“软了吧”划上等号，就跟奚落他的捣蛋鬼干架。干架也不是他的强项，不是强项就常常吃亏。于是，小小阮辽霸骨子里那山里人的倔劲儿就上来了，小学刚毕业，索性就去了少林寺，成了塔沟武校的一名学生。

这一学就是五年时光。据说得了少林寺一位不具名的禅师指点，阮辽霸还不到20岁就在多次比赛中拿过冠军。后来，踌躇满志的阮辽霸就想进影视圈，影视圈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一次选拔赛中，阮辽霸遭人暗中用了手脚，不但没能入选，还差点武功全废。他这就凉了心，凉了心就干脆离影视圈远远的。辗转之中，阮辽霸就到了一家建筑公司，从抹灰工干起，一直做到了泥工班长。

阮辽霸泥工班长当得好好的，不料正是而立之年，在工地上就被一辆运土车给轧断了右腿，大半年医治下来，腿虽保住了，但到底是落下了踮脚的毛病，而立之年任他怎么动劲也是站立不稳，站立不稳就干不了重活了。干不了重活可也得养家糊口，媳妇就整天撺掇他，向拉土车司机和建筑公司索赔至少够他养老养孩子的费用。虽说孩子还没有出生，可他老婆说了，他是一条腿废了，“那里”又没残废，咋也不耽误生孩子。但他知道拉土车司机家里也不宽裕，这事呢，跟建筑公司也关联不大，就对媳妇说：“算了吧，都不容易。咱好死不如赖活着，就这吧。”媳妇原本打算跟他过的，在劝他打官司要赔偿款时还怀上了孩子，后来见他实在太“软”，就跟他离了。离了是下了狠心的，还带走了肚子里的孩子。

“走就走吧，跟着我，她娘们也享不了啥福，走了也好。都不容易哩！”老阮有次跟我说，“我那孩子要是生下来还养着，今年也该有十七八岁了。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们娘俩过得咋样。我想给他们寄点钱也没个音讯。人呐，都不容易哩。唉！”老阮这一声叹气，很随意，随意得叫人听不出太多的忧伤，但这话听着还是让人感动，感动一是因为老阮对离婚后一直了无踪影的前妻，还有不知道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的孩子，十几年了还挂念着。二是因为我总算解开了一个谜，这个谜就是每月只有两千多块收入的老阮为啥喜欢献爱心做慈善。一年到头，只要遇到哪里遭了大灾，老阮都会捐款。他还常在报纸上寻找需要救助的贫困儿童，有两个学生他从初中一直资助到大学毕业。我问过老阮，受他资助的学生有没有来看过他的，他就微微一笑说：“写过感谢信给我。人呐，都不容易哩。”这么一说，那就再清楚不过了，人家没来看过老阮。没来看过，老阮显然也没计较。“计较个啥呢，咱当初帮他们也没图人家来看哩。”

日月轮回，老阮平静地过着他的单身生活，没事了除了怀了一片慈悲心做慈善之外，到了下班之后，就爱一个人踮着脚，带了一根溜光的枣木棍出去溜达。出去溜达时老阮不愿跟人结伴，不愿跟人结伴老阮也说了个原因，就是他走相有些不大好看，担心不懂事的生人讥笑。讥笑他他倒是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跟他一起的同事替他打抱不平，弄不好会呵斥讥笑他的生人。“万一惹下麻烦，有点麻烦。”

其实，老阮这个托辞，仅是表面理由，他带了那根枣木棍还有一个用途，这用途就是用来练功。有人曾见老阮用枣木棍一点，飞身就过了四五米宽的小河，那真叫身轻如燕。而项目部有几个小伙子想跟着老阮学武功，老阮又总是笑着说：“学武不如学文，你们把心思用到学技术上，都当高级工程师，可比练武强。我哪有啥子武功，就一点三脚猫功夫，早废了。”小伙子们见老阮走路一瘸一拐的滑稽模样，也不像有多高武艺的高人，就断了跟他学武的念想。

老阮做了门卫，表面看起来总是很随和平静，其实，他的工作性质又决定了他不能平静。深秋的一天，我见他的发小、项目经理雷二虎冲他说：“老阮，老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段听说有股飞贼，专门深更半夜偷袭工地，你给我放灵性点！”就听老阮回话：“知道了。就你个雷大炮爱咋呼。我是办公区的门卫，你说的是工地的保卫，那你咋不找工地保安队长咋呼哩！”雷二虎听了老阮的话，却嘿嘿一笑，回了一句：“这不是到了关键时刻吗？关键时刻你老阮可不能软哩！”又给老阮特意交代：“这一段你就操点心，我让食堂给你每天煮上俩鸡蛋。”说完，就是一串坏坏地笑。老阮也笑，笑着就踮着脚做追赶状骂：“雷大炮，你个鳖孙，你才是二蛋！”

骂归骂，老阮一旦接到了雷二虎的预警报告，就格外用心防范。到了晚上，即使不是他值班，也要拎上那根比自己高二尺的枣木棍，在项目办公区、生活区转，也绕着工地围墙转。转可不是随便转，转着，他的眼睛、脑子都没闲着。哪天生活区里来了新人，他都要有意跟人家套近乎拉家常，其实呢，就是借此摸对方的底细，防止混进了坏人。老阮还特重视关键部位的巡查，哪个地方有了被人损坏的围挡，他也要用心记下来，找人尽快补牢。那些防范的死角，他知道都安装了摄像头，也要到跟前查查有人破坏没有。一天，雷二虎就逗他：“软哥，我看你这辈子不当大盗真有点屈才了。你咋一去巡查，就鬼头鬼脑的哩？”老阮这就知道他的行踪被雷二虎在项目部监控室里给观察到了，就笑着骂：“雷大炮，你个鳖孙，让你安探头监视毛贼，你倒监视起我来啦！”雷二虎被骂得咧着嘴直笑，笑了才说：“哈，我看你这段也真认真，其实，说有股飞贼也是说说，也不见得他们就会跑到咱这偏远的建筑工地哩。”

“啥子雷二虎，这个雷大炮，我看该改改名，叫雷马虎。”老阮那天见了我，还在对雷二虎经理的警惕性不高发着牢骚。发着牢骚是发着牢骚，老阮自己仍没丝毫放松警惕。不放松警惕，这就让他发现了可疑分子。

这天晚上，我下班路过门卫室，老阮就亲热地招呼：“老弟，来帮我琢磨一个问题。”原来，他发现，近几天常有一个收废品的，蹬个破三轮在项目部办公区和工地周边转悠，拉长嗓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收啤酒瓶、废铁、破纸箱、旧塑料盆子之类的，我听了就对老阮说：“这也没啥，他喊的也在行呢。”可老阮又说：“他吆喝着吆喝着就来了一句，收旧手机，收头发辫子，你说这工地上都是大老爷们，他咋就吆喝起收头发辫子哩？”我看看老阮，见他歪着头正盯着我要答案，也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是的。这收头发辫子就明显是废话了。是有点怪怪的。”老阮见我也也起了疑心，又说：“这人还把破三轮蹬到门卫室边，问我有废品卖没有，一口硬撇的普通话。”没等我搭话，又说：“这人看上去40来岁，脸上有道黑疤，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也是邪门，一条腿跟我一样，瘸着，不过是瘸了左腿。”说着话，老阮自己先笑了:“俺俩要是走在大街上，那可真是一道好风景哩。”我笑过之后，就对老阮说：“他可疑是可疑，不过他只要没偷没抢，只在这周围那么吆喝着收废品，咱也管不着。”老阮想想，点点头说：“那倒是。”

时光眼看就到了冬至。白天短得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似的。这天气，一刮风就会下雪。那晚，我加班到11点多，一阵黄凤刮过半个时辰，零零星星的雪花就飘洒起来。我正愁着雪大了如何回家，突然听到雷二虎在大喊：“项目部所有加班的伙计们都带上家伙往工地赶，抓贼去呀！”

待我们跟着雷二虎风风火火、跌跌撞撞跑到工地时，就见四五个穿着和工地上农民工一色工装，还戴着安全帽的人正慌慌张张往工地大门外跑。不远处，一辆还亮着车灯的卡车上还有人大叫：“咋啦？咋啦？不是明老板让咱来拉用不着的钢筋的吗？”

说着话，我们就追到了大卡车跟前。雷二虎朝司机一声吼：“下来，你们是哪里来的？！”司机倒是不慌不忙，下车后还大咧咧地说：“这大半夜里，还下着雪，你说我们拉个货挣俩钱容易吗？明明是明老板让我们跟他来拉钢筋的嘛。你们咋跟抓贼一样对待俺们呢？”

“你们老板是谁？”雷二虎厉声问。司机就回答：“明老板不是我们老板，我们是他雇来拉货的。”雷二虎这才告明白：“你是说你们这个老板姓明，你都快把我绕糊涂了！他人呢？”

司机就接了雷二虎的话说：“哎，他人呢？他来到这里先去跟工地门卫打招呼，刚才还吆喝着大家快点装货呢。”

说着话，我们就听到平旷的野地里有噼噼啪啪的响动。雷二虎就抢过一个赶来的保安的手电往有响声处照。但见细碎的雪花中，一个人正舞动着一根棍子往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帽子上敲，雪花中，那根棍子像长在舞动棍子的人身上一样；而那个头戴安全帽的人显然也有些手段，只见他手中舞动一条软鞭，也是甩得噼啪作响，猛然间，软鞭就长蛇般缠住了老阮的那根枣木棍。老阮眼看就一个趔趄，正在我们惊诧之下，就听到“扑通”一声响，接着才是老阮的骂声：“奶奶个熊，差点栽你手里！”仔细一看，老阮正双手握着枣木棍，身体腾在半空，已是一脚将那手舞软鞭的人蹬倒在了雪地里。

那男人显然是受了重击，一时就躺在地上向老阮求饶：“好汉，今晚放兄弟一马，来日一定报你大恩！”

“哈，放你，你看你能走得了不？”这时，就见老阮嗖地带棍跳到那人跟前，踩住那人的一条腿说，“这大半夜里，又下着雪，你还是老老实实服法了吧，都不容易哩。”

这边，老阮正说着话，我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那边，老阮舞动的枣木棍啪啪两下就点中了地上那人的两肩。喝一声：“好小子，你还会用暗器哩！”

我们这就跟雷二虎急赶了过去。强烈的手电光下，那地上的人眯了眼，脸上明显有一道黑疤，原是那个吆喝着收头发辫子的瘸子。不过，瘸子显然不是真瘸，这晚上就成了“明老板”。这黑疤脸软鞭失手，此时两条胳膊也软似面条，这就颓丧地对老阮说：“我算来算去，把工地上的门卫都麻醉倒了，没想到在你这个看守办公区大门的瘸子手里失算啦。不过，你这瘸子的乱棍功夫和身手，也还叫我佩服，败在你的手下，也不算掉价！”

老阮听了这黑疤脸的话，用棍子一顺手就挑起他来，大笑着说：“哈哈，你咋不说普通话改成土话了哩？”近身来就从黑疤脸衣兜里摸出几个硬东西来，正是几枚尖尖的飞镖。不知为啥，老阮这时就摸摸右耳，我这才大惊道：“阮老师，出血了！”老阮就用棍捣捣黑疤脸说：“你让老阮也挂了彩，也算不虚此行吧。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是认赌服输，上车去一趟公安局吧，省得咱俩都在这大雪天里再费力气，都不容易哩。”那黑疤脸望一眼老阮，再不搭话，耷拉了两臂，任由我们处置。

我们就押着黑疤脸出了野地，再回头看，一道黑影轻捷地飞过了眼前。夜幕里，只听到远处传来一句话：“我报警了，这会到路口接接警察去。”听这话，知道是老阮说的。知道是老阮说的已不见了老阮，他借了枣木棍跳跃着已去远了。

老阮有这个功夫，其实我有所预料，但还是有些吃惊。吃惊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吃惊，雷二虎经理更是大惊，大惊了就一个劲连声赞叹：“我日，我日，我日。老阮这家伙，这家伙……”惊叹了半天也没说出个连贯意思来，却又冷不丁对着黑疤脸来了一句：“你小子，还跑不跑？”

黑疤脸到底是没忍住，就没好气地说：“跑，跑个球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