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广州火车站,看着涌进涌出的旅客,我间歇性迷茫——我搜寻不到茉四年前的脸。天空有一块一块的云朵,我看着一朵虎扑向一朵羊,或者说一朵羊飞向一朵虎。前者或者后者,都不是我愿看到的。眼睁睁地看着羊入虎口,天色忽地暗了下来。 我正想着是不是给茉打个电话,这时一辆银色本田缓缓向我驶来,并抽风似地鸣着喇叭。我下意识地朝本田望去,并准备献给车主CAO的口型,却看见一个漂亮女人,隔着玻璃对我微笑。我一阵恍惚。她摇开车窗,伸出半个脑袋外加一只朝我挥舞着的手。茉,竟然是茉。 雨,忽地就砸下来。我钻进本田,身上洒满豆大的雨点。 你还没变,不过,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了。茉边开着车边关切地说。她的嘴很红,脸很白,衣着光鲜。这是城市化的产物。恍然间,我想起茉母亲那张鲜红的嘴唇…… 隔着窗玻璃,感觉雨是那么遥远。 差点就不认识你了…… 你不高兴么? 没有,我高兴。我笑了起来:你看,我很高兴呀。 高兴就好。 这是你的车? 嗯,年初买的。茉用一只手掌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在方向盘上击打着:怎么样? 右手。我死死盯着她的右手。茉注意到了,她说:这个疤难看死了,去美容院消除了。 那是我给她做的记号。初中时,一个男生去调戏她,我跟那男生打架,她来劝架,被我推倒在地,手背划到水泥台阶上,留下个伤口。我记得在那个下午,我抱着她的手臂,用肿胀的嘴堵住她留血的伤口。甚至记得那个下午的阳光,把她的脸晒得通红。 我闭上眼睛,茉问我怎么了。我说长途跋涉,有些累,另外,我坐汽车晕车。想休息会儿。 茉放起了音乐:《青梅竹马》。
/2/ 2005年的茉,还扎着马尾,她远远地对我笑,表情羞涩。那时我高中毕业,考上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茉特意从广州回家,为我庆贺。 我跟茉说,她一直在我心里,可是她却说,我会离她越来越远。为了打消她的这种想法,在升学宴上,众多亲戚朋友齐聚一堂为我庆贺之时,他们的主角却带着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旧地重游。 我跟茉各自走在一根铁轨上,像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那样,牵着手,摇摇摆摆地前行。那个夏天的风,牵扯着我们的衣角。知了以及各种鸟和虫,唱出声线不一的歌声。我们一路走到小学学校,仿佛走在时间里,从童年缓缓走来。 小学的学校在四年前就已经荒芜。计划生育的关系,农民涌向城市的关系,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无法填满一所学校。村里人说,三所学校合并成一所。村里的孩子们每天都起得很早,踏着露珠,背着朝阳,奔向邻村的学校。 茉开始伤感起来。我们曾经的欢乐,杂草丛生。 原本想徒步走到十五里外的镇上,去我们的中学。然而时间不允许,只得搭车。顺着铁路,有一条与之并驾齐驱的马路,刚修成不久。马路上有来来往往的三轮车、拖拉机,将村和镇拉得更近。乡村一下子就和城市拉近了距离。在初二以前,每周都和茉一起,背着咸菜和大米沿着铁路去学校。一起征服那条漫长的山路。 三轮车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跳跃,像一匹野马,想甩掉试图驯服它的人。我们紧紧抓着车篷的铁架。车篷两侧的油布敞开着,风穿越而过。不远处,火车像一条蛇一样,从隧道里钻出来,发出一阵哀鸣,然后游向远方。 小镇更加繁华,川流不息的人群,吵嚷的叫卖声,染黄了头发的年轻人,使劲叫唤着的崭新的摩托车。镇中学新建了教学大楼,看上去更加漂亮堂皇。操场上新种了草皮,多了个足球场。那个台阶还没变,那片树林还在。 我在那个台阶上,拾起茉的右手,对着那个疤痕吮吸起来。茉的脸如同水果摊上的苹果。最终,我们还是走进那片树林。记得我抱着茉哭泣。记得茉说她母亲在广州打工时跟一个台湾老板好了,给了她父亲一笔钱,并假情假意地说想带她一起走。她不同意,但父亲并不相信她,把她关在家里一星期。一周后,她回到学校,约我到那片树林,讲述家里发生的一切。她说她父亲在家成天酗酒,她无心念书,想找回她的母亲。 2000年5月,茉南下广州。
/3/ 茉的家在珠江沿岸一座高楼之上,十八层,我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三室一厅,布置豪华。我坐在沙发上,满屋子东张西望。 茉问我喝点什么。 我说纯净水。 呵呵,不好意思,家里没有纯净水。不过,各种饮料都有的。茉打开冰箱,绿茶怎么样? 我说,随便! 我喝着绿茶。茉打开窗帘,雨水拍打着落地玻璃,不远处的珠江上隐约可见几座大桥。我满脑子的疑惑像珠江上的水汽,一个打工妹,四年时间就能在广州这样的城市买车置房?谁都知道这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茉,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没上班。平常在家上上网看看书,或者开着车四处蹓达,偶尔和一些朋友打打牌什么的。 我打断她的话,我说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有钱呢?从电视报纸里看到太多有关“包养”“情妇”之类的词汇。我的心开始一阵阵疼痛。我想知道谜底,但又害怕如我所料,在等着她回答的间隙,我希望她什么都不说,甚至永远都不想知道谜底。感觉心中仿佛有一座楼阁正摇摇欲坠,即将轰然倒塌。 我找到我妈妈了。这一切,都是我妈妈给的。茉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小心地用纸巾擦拭着泪水,接着说:我没有理由原谅妈妈,可是…… 对不起,我想多了。我松了口气,屁股挪到茉旁边,把她揽在怀里。 茉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看着她略带愁苦的笑容,将她抱得更紧。天暗下来,我肚子开始哭天抢地地叫,把茉吵醒。 哎呀,不好意思,你坐这久的火车,肯定饿了。走,出去吃饭去。 我嘿嘿笑着:如果把我饿急了,小心把你给吃了。 茉的脸再次红了起来。我揽着她的腰,向饭店进发。在一家豪华酒店,茉双手支撑着下巴,看着我狼吞虎咽。 珠江江畔的夜色很美,江上有一艘艘流动的酒吧,几架大桥闪着霓红,像一架架横跨江面的彩虹。 茉说,要不咱们去船上喝酒? 我抱着茉,对着她半仰着的脸说,我们回去吧。 茉点了点头,眼神迷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