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我在北京城南的宛平城租住。对,就是小日本儿进中国的那座宛平城。有一次,和一位朋友到这里转悠,被这尽管后来修复但多少还能透露出一些古色古香的城池吸引,拣了城内少有的一家楼房打听,房租也比北京其它地方便宜,就随遇而安,住下了。 房东这个家庭是宛平城里的望族,据说家里有人在中直机关任要职,逢年过节,社区的干部都要主动前来慰问家里的老人的。其实,不用别人说,单是他们家的两栋楼房就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宛平城规划中,一般人是不允许建两层住宅楼房的,但他们一家就建了两栋。 不过,负责管理出租房的女主人房东大姐却是一个十分谦和的北京人儿。我几乎从未听见过她大声说话,她和我、和所有的房客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似乎担心打扰、惊吓了别人似的。 有一次,我房间卫生间的水管漏水,我不愿意麻烦房东,自行捣鼓了半天。结果,原先的滴滴答答,变成了稀里哗啦,还溅得自己满头满脸的水珠。于是,我只好请房东帮我修理了。 房东大姐没说什么,走到大门口,冲着锅炉房上边的二楼喊道:“小詹,小詹!”不一会儿,一名男子“噔噔噔噔”跑下楼。他穿着一身破旧而且肮脏的棉衣,个子比一般的北方男子都要矮,而且属于那种矮胖体态;他头顶的发型尤其引人注目,好像是剃了个平头,仔细看看,却又好像他头顶的扁平并非发型所致,倒有点象天生的平顶脑壳。这样的发型或者天生的扁平脑壳,加上他胖胖的、宽宽的、布满了皱纹且红里透紫紫里透红的脸庞,几乎让他显示出一种丑陋。他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但四十多岁的房东大姐却分明称呼他小詹。 小詹是房东家烧锅炉的大师傅,当然也做其它的零活,比如打扫客房卫生、修修补补什么的。看得出来,他和房东一家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他下了楼,迈着一双粗壮的短腿,跑进房东居住的院子里,翻箱倒柜,找修理工具和新水管。一边翻找着,他一边和不喜欢大声说话的房东大姐相互埋怨:“大姐,你把扳手弄哪儿了?”“嗬,小詹,亏你还有脸说我,你上次用过以后放哪儿了?该不会送给你的亲戚做人情了吧?你上次不就拿了一把钳子送给你的亲戚了吗?要不就是送给你哪个相好了吧?”房东大姐笑骂。小詹不说话,只是不停在这个那个抽屉和橱子里翻找,嘴里一边不停地嘟嘟哝哝。 这时,一名中年妇女牵着一名小女孩,从小詹刚才下来的楼梯上蹭下来。这女子的头发看上起足有十天半月没洗了,凌乱且肮脏,几乎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特别是她的头发看上去很细,色泽灰白,这越发使她给人一种不健康的观感。她双目有点呆滞,脸上的表情僵硬,看你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我这样寻思。她搀着的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比她的干净不到哪里去。她走进房东家的院子里,嘴里发出一串不大清晰的声音。 看到她俩,正因为找不到工具和水管而懊恼的小詹冲她们嚷嚷:“大冷的天儿,你们下来跑啥呢?” 房东大姐看看她们娘俩,对小詹说:“小詹,你也不给你孩子和老婆洗洗衣服洗洗脸。” 小詹说:“洗了,又弄脏了。” 我问小詹:“詹师傅,这是你太太和孩子吧?” 小詹师傅抬起头看看我,有些得意地说:“是啊。这是我老婆,这是我闺女。” 正在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房东大姐的妹妹呵呵笑笑,说:“哪个是你闺女?人家喊你什么?喊你叔叔。”然后,她乐呵呵地逗着小婴孩:“乖,喊阿姨,阿姨给糖吃。”小婴孩看看她,嘴里发出和她母亲一样不大清晰的声音。房东大姐的妹妹果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给小婴孩,然后看着小詹说:“乖乖,喊他爸爸,喊他亲爸爸。”显然,小婴孩还不会说话。她妈妈看看房东大姐、看看房东大姐的妹妹,一句话也没说,牵着小婴孩在院子里转悠。 我有点纳闷。房东大姐的妹妹看看我,当着小詹的面,笑着对我说:“这女的原来是他老婆,后来离婚了,不知道在哪和谁生了一个闺女,又跑来找小詹了。小詹,我说的对不对?” 小詹头也不抬,话也不说,继续翻箱倒柜,嘴里继续不清不楚地嘟嘟哝哝。 房东大姐的妹妹推着自行车出门,回头冲小婴孩说:“乖乖,拜拜。”小婴孩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嘴里“哦哦”着。她母亲也看看房东大姐的妹妹,脸上似乎也闪现出一丝笑意。 找到一个新水管和两个扳手,小詹师傅跟我上楼。走到楼梯,却又“噔噔噔噔”跑下去:“我先去把水管关了。”很快地,小詹师傅又“噔噔噔噔”跑了上来,跟我到了房间。看到走廊里有些脏乱,他说:“待会儿我给您修好水管,把卫生打扫打扫。” 在我看来很麻烦的漏水水管,在小詹师傅看来只是小菜一碟,他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很快就修好了水管。然后,“噔噔噔噔”跑下楼,去开总水管。他在楼下冲我喊:“漏水吗?”小詹师傅技术真不错,水管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我冲楼下喊:“不漏了。谢谢您,詹师傅!”小詹师傅爽快地回答:“得!您有事尽管言语。” 不一会儿,小詹师傅又“噔噔噔噔”跑上楼,带着一只扫把,打扫着走廊。 我起初没想起他这个姓氏是哪个字,觉得有点怪怪的,发音好像是一个穆斯林姓氏,就问他:“詹师傅,您不是汉族吧?回族吗?” 小詹师傅一边扫地一边回答:“我是汉族,但我们老家不是北京的,我们老家是南方的,不知道从哪一辈儿迁到北京来了。” 我说:“您真麻利,真能干啊!” 小詹师傅说:“吃这口饭的,就要把活儿给人家干好。” 想起刚才的那对母女和房东大姐妹妹的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有点好奇,问他:“刚才的娘俩是您妻子和闺女吧?” 小詹师傅轻轻叹口气,但随即乐呵呵地告诉我:“原先是我媳妇儿,后来离婚了,离了好几年。这不,又回来了,还给我带来一个宝贝闺女。” 我真诚地说:“詹师傅,您真是一个大度的人,一个善人啊!” 小詹师傅乐呵呵地说:“唉!她娘俩来了,不管是谁的亲闺女,咱总不能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吧?你看她那样儿,赶到大街上还不得饿死啊!好在,我一人儿干活,养活她们娘俩还不成问题。再说了,养大了,只要咱对她好,她会忘本?人心换人心呀!” 打扫完卫生,我让给詹师傅一支烟,他双手捧着我给他点的打火机,乐呵呵地点上,说声谢谢,还是那句很爽快的话:“有事儿您尽管言语。”然后,“噔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