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钱锥子(方言:意为对钱看得比较紧),这在我们家族,乃至我们村,早已不是一个什么新闻了。
听母亲说,早在大集体的时候,当时的大队书记选会计搭档时,一眼就相中了父亲,说父亲既是一个“钱锥子”,又有文化(父亲小学毕业,在当时的乡下也算是一个才子了),那也一定是个管钱能手!父亲自然也没有让大队书记及乡亲们失望,所以,即使到了“民主”时期,父亲仍以高票当选为村会计。而我知道的是,父亲之所以能在村里赢得极好的口碑,这不仅源于父亲在账目上从无差错,而且还在于父亲非常善于与村民沟通。
也许是几十年“精打细算”的惯性作用吧,父亲在生病“回家”后,依然对钱相当敏感!用母亲的话说,只要钱揣到他的口袋里,除了“合理”开支,你是甭想指望他掏出一枚钢镚儿来的。
说来令人心痛,父亲是在96年上半年的某天,在为一对闹纠纷的村民调解时不幸倒下的,后来,医院诊断为“中风”,好在性命无碍,只是右半身活动稍有不便,思维及其他功能都未受太大的影响。那年,父亲55岁。
那年春节,我和哥哥都回去了。记得是在年三十的团圆饭后,父亲把我们哥俩叫到他的房间,以商量的口气说,自己和母亲一辈子不容易,把我们哥俩拉扯大更不易。现在自己病了,工资没了,每个月却又额外多出一笔药费开支,所以想让我们根据自己的情况每月给他汇一点钱,多少不限,当然,如果手头不方便,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一起汇也行。母亲赶忙打断父亲的话头,说哪有你这样在年三十问孩子要钱的,你还真是个十足的钱锥子啊!父亲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说,你们哥俩同不同意?那时候,哥哥跟在一个老乡后面做木工活,收入不高,我也是刚工作没两年。尽管我们也有点不理解,但是我们哥俩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这一说就是10年,在这10年间,哥哥从一个小徒弟摇身变成一位拥有50多人的公司法人: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自是风光无限!而我由于单位效益不好,便主动选择离岗自谋职业。当初我也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翻身当家做主人,未曾想,经受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吃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直到2006年,我连套商品房都没“挣”下来。但我没有忘记当年对父亲的承诺,尽管有时两个月汇一次,甚至是三个月汇一次。有时候,父亲打电话来“催款”,如果碰巧妻子接到电话,她会急,当然,妻子也只是背地埋怨,说哥哥每月都千儿八百的寄给父亲,老爸又不缺钱,现在我们就差揭不开锅了,干嘛还总是跟我们要钱?说心里话,这也不能怪妻子唠叨,我也觉得老爷子有点过:现在农村种地不用交税,种粮食是净赚,再加上母亲每年又养几头猪、还有小鸡、小鸭什么的,按理老两口不应该缺钱的。更令人不可理解的是,我们每次回去,老爸嘴上“乖孙女、乖孙女”的亲热地叫着,却从不主动给女儿意思意思,确实太抠,太吝啬了,十足的钱锥子,但这话我不好说出来,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呢!
话说06年的春节,我们一大家又聚到了一起。按惯例,开饭前,老爸都是要说两句的。这一次有点异常,父亲并没有立即开讲,而是转身让母亲从卧室里取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一个铁盒来。父亲用左手从母亲手里接过盒子(父亲的右手活动不便),然后吃力地解开红布,那是一只父亲做会计时用来放单据的盒子。我们小时候见过,但不知道父亲这时候将它取出来是什么意思?
父亲双手紧紧地将盒子搂在怀里,就像我们小时候在雷雨天,将我们哥俩紧紧搂在怀里一样。
父亲看看盒子,看看哥嫂和侄儿,侄女,然后又看看我和妻子,最后将目光落在女儿的身上……许久,父亲才腾出左手在已经老花的眼上抹了一把,说:“一家人聚在一起不易,今天就趁这个机会,把压在我心里10年了的一件事跟你们交代一下吧。这件事放在我心里,尤其是这两年来,每每看到这只盒子,我都会暗自掉一会儿眼泪!今天当着你们哥俩的面说出来吧。这10年来,家里的变化不小,尤其是老大混得有模有样的,老二则是惨了点!”
听到父亲这样说,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我知道父亲向来是对我寄予厚望的,我却让父亲失望了!父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然后在母亲的帮助下,艰难地打开了盒子。只见父亲缓缓地这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说:“这里面有75800元钱,其中有你们哥俩的,有亲戚朋友的,也有我们老两口种田,养小猪赚的。10年前,我一直担心老大没考上大学,没文化,将来日子不好过,便想出让你们每月按时给我汇款的笨法子,没想到……没想到老大现在什么都有了,而老二空有一肚子墨水!哎,老二毁就毁在为人太老实,太善良,如果不是……算了,不说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父亲指的是数年前我被要好的一个朋友坑了十几万的事)。
我知道这两年来,老二仅靠单位的那点补贴和可怜的一点稿费,日子过得紧巴!但他还是一次不落地给我汇款,也难得一片孝心!现在,我们家的亲戚中跟你们哥俩差不多大的,大小都有了房子,只有老二还没有一个‘窝’,所以,我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后,现在决定将这笔钱全部交给老二,让老二回去也买一套房子,让我走之前也好闭上眼!你们看看,我的乖孙女都快10岁了,总不能让我的孙女还跟着你们到处流浪吧!”然后,父亲看了一眼哥嫂:“你们什么意见?”哥嫂自是没话。
饭毕,哥哥拉着我一起来到父亲的房间,哥俩毕恭毕敬地跪下给父母每人敬上一杯茶,然后,哥哥紧紧地握着父亲的右手:“这些年来,我对老二关心不够,我这个老大做得不好,我检讨,我也对爸妈说声对不起了。我知道现在买一套房子,7~8万是肯定不够的,这样吧,剩下的,我来吧!”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泪水,也是在那晚,我也开始认真地反省起自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