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玲内心里其实一点都没有想加害景宁老师的念头。景宁老师在文玲的心里一直如同自己亲身母亲一般。文玲记得有一年冬天,天很冷。班里正考试着,文玲冻得连笔都握不牢了,她不时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暖活了点才赶紧写几个字。文玲的心里急啊,怕时间来不急了,都要哭了。是景宁老师,走到了她面前,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并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暖活了好一会。文玲还记得,在老师的书斋里,超厄还开玩笑地说她如何如何地漂亮如何如何地聪明。文玲也记得,她抱着小超度逗乐,小超度把一泡尿尿到她身上,老师给她换洗的衣服,把被小超度尿湿的衣服给洗了。在书斋里,文玲是快乐的。文玲甚至有一种感觉,只有书斋才是她的家,只有景宁老师才是她的母亲。文玲怎么会想着去害景宁老师呢? 都是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暴。
那时候的人都疯了。谁都身不由己。
文玲想加入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写了申请。后来一个叫徐向东的高她一届的男生找她谈话。徐向东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青年学生,都应该努力学习。除了学习专业之外,在思想上要有所进步,政治上也要有所进步,这就需要学习马克思主义,学习时事政治。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们已经审查了你的申请,你想加入红卫兵组织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但是我们觉得你的政治思想觉悟还有待于提高。因此组织上认为,你要加入组织还得看你个人的表现。”
“我该如何表现呢?”
“这个吗……我们知道你和景宁老师走得很近,你想想看,她有没有什么反革命言论?”
“没有呀。景宁老师人很好的。”
“我说同学呀,你到底想不想加入红卫兵组织啊?”
“想呀。”
“那现在就看你是不是能端正态度了。”
“可景宁老师真的是个好老师啊。”
“你好好想想看,她私下里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违反政策的话?”
“私下里?”
“对,私下里。”
“嗯这个……老师,老师好象跟我说,学生还是要以读书为主,革命,那是大人的事,让大人去做。”
“这就是反革命言论嘛。革命是每一个人的事,怎么能分大人和小孩呢?再说了,毛主席说过:红卫兵运动‘好得很’,她景宁老师这样说,就是公然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行猖狂挑衅,是严重的反革命行为。”
文玲楞了:“老师,老师也只是随便说说的。”
“这能随便说吗?你这个同学立场还是有问题。这样吧,下个星期我们要在学校举行一场大规模的批斗大会,要把学校里隐藏着的阶级敌人全揪出来,让他们接受我们红卫兵组织的监督和教育。到时你也参加,你要把反革命分子景宁亲自押上主席台,让她接受人民的审判。这可是组织对你的再一次考验。你要好好珍惜了。”
超厄看着景宁被文玲和另一个女孩推到了前台。俩女孩一手把景宁胳膊往后扭着,一手压着景宁的头。一块挂在景宁的脖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景宁”的牌子,在超厄的眼前摇摇晃晃。超厄心痛如刀绞。
当红卫兵冲进书斋要景宁去学校接受革命再教育的时候,超厄就感到了不安。超厄要跟着去,红卫兵不让。景宁也不让。景宁望着超厄,平静地捋了捋头发,说:“孩子交给你了。”
超厄在景宁被推搡着走了以后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赶去了学校。为了防止进不了校门,超厄还在自己的袖子上挂了红卫兵袖章。可是到了校门口,还是给拦住了。
望着两个毛头小子一脸稚气未脱,却趾高气扬的,超厄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痛。现在的孩子都怎么啦?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今天就是特意赶来参加你们学校的再教育来了。”
终于进了批斗会场的超厄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激动,千万不能激动。要忍静,要能够承受。要挺住啊。可是无论怎样在心里念叨,他还是感到整个人在禁不住地颤抖。他想起了一九四九年。那一年,十三岁的他,夹在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游行队伍中也曾那样禁不住激动地颤抖。
批斗会一时群情激昂,场面逐渐就变得失控了。一个学生突然冲上前台,对着景宁就是一个巴掌。景宁趔趄了一下,站稳了。她低着头,没有抬头,也不想抬头。凭着声音景宁就能听出在自己面前挥舞手掌的学生是谁,可是她宁愿自己根本不知道面前的是谁。曾经是对自己百般尊重的学生,现在却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在一场浩大的运动面前,每一个人都不再是自己了。
景宁突然闻到了熟悉的亲人的气息。仅接着,她的手解放了。她惊愕了,她微抬了头,她看见了超厄那张充满痛苦的脸。
“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不论什么人,只要不是敌对分子,不是恶意攻击,允许大家讲话,讲错了也不要紧。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我们揭发错误、批判缺点的目的,好象医生治病一样,完全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把人整死。对待思想上的毛病和政治上的毛病,决不能采用鲁莽的态度,必须采用“治病救人”的态度,才是正确有效的方法。所以同学们,你们对待你们的景宁老师,不能鲁莽,不要想着把人整死。”
超厄看着一个学生冲上前台煽了景宁一掌,心儿一阵阵地疼。这个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心上。激昂的学生们开始纷拥着向前台涌去。有几个人已经跳到了台上,向景宁冲去。超厄终于忍不住了。超厄冲了上去,推开了围攻景宁的学生,推开了依然扭着景宁胳膊的两个女孩,把景宁护在自己的怀里。
片刻的沉寂。然后风起云涌。然后是暴风雨猛烈的来临。
愤怒的学生拖开了超厄,把超厄置身于无数的拳脚之中。
超厄在拳脚向自己袭来的时候并没有施以保护,他只是挣扎着望向景宁。望见愤怒的人群已经遗忘了景宁,他欣慰着挺身承受狂风暴雨般的袭打。
从呼吸到来自超厄的气息,到超厄护住自己,然后听到超厄大声的说话,然后又被拖开,眼睁睁地望着超厄被包围在拳脚之中,景宁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她想冲过去,她想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无论要承受多大的苦难,她都要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可是她浑身无力,怎么都动不了。“超厄。”景宁在内心里深深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然后,软软地倒在了主席台上,昏了过去。
景宁轻抚着超厄的的伤口,泪眼婆娑:“你这是何苦呢?”
超厄淡淡地笑着:“谁叫你是我老婆呢?”
“我这个老婆没给你带来什么好,只会给你连累。”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有你这样的老婆是我今生的福份。我一点都不后悔。”
“唉。”
“别难过了。这世道总有一天会好的。只是没想到你的学生那么狠。”
“我不记恨任何人。只是我不知道这世道何时才会好起来。只怕我是看不到了。”
“不会的,宁。你放心,这样的乱局很快会过去的。”
景宁拉着超厄的手,深情地看着超厄,没有说话。
超,我的爱:
对不起,我走了,扔下了你和孩子。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我这一走,会给你带来什么,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上,带给你的将是更多的痛苦。我不想这样。你也知道,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有尊严地活着。而今,这样的希望已成为奢侈。那我再在这个世上苟活又有何意义呢?我走了,在另一个世界,我会一直保佑着你和我们的孩子。别为我难过。你的景宁。
超厄抱着小超度在城郊的小河边见到了被人们捞起的苍白臃肿没有一丝血色的景宁。不满三岁的儿子欢快地喊着“妈妈”。妈妈并没有能够回答自己的儿子。超度望着父亲,超度说:“妈妈,不说话。妈妈,胖。”
超厄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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