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生前有两大爱好:书法和酒。
他一天不写手痒,一顿不喝嘴馋。
但他写了大半辈子,也喝了几十年,名声在俺村里虽响,可他一直到死,也没能写出村门,喝出财富。
咽气的那天,好多人都说他:不值。
二叔在村里断断续续当了四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临退休的前一年才转正,第二年就查出了食道癌。接着就是手术和化疗,让生命又延续了两年。用他病危时的话说,花了两万多块钱只多活了两年,太不值得。言外之意,是他的愧疚和悲伤。
也难怪,当了一辈子的穷教书匠,没能给儿女们置下什么家业,至今还住在村里倒数第一的破旧土坯房里,连个彩电都没有。现在工资刚过千,日子才刚好过点,却又一下子花去了这么多钱,确实让他感到自责和不安。
但二叔却让人敬重。
这不光是他教书育人的教师身份,最重要的是他的人品,穷并不志短。他最喜欢郑板桥的书法,尤其是对“难得糊涂”四个字,更是情有独钟。
他对我说过,不为名利所累,不为金钱美女所惑,才是做人的标准。
为此语,我曾敬过他三杯酒;为此语,我还写过一首《人与书法》的小诗:
我把几个人字写在了纸上/一撇一捺/用的是不同的写法/写正楷的认真与工整/赏行书的飘逸和潇洒/写狂草的放荡与流畅/看篆体的做作和圆滑/写完了细一琢磨/这不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吗?
后来我把此诗拿给二叔看了,他看后习惯性地用手一抹嘴巴说,爷们,写的很好,人就是书法。你看我是属于哪种类型的呢?
我笑了笑回答,二叔喜欢写行书,当然就是行书的飘逸和潇洒喽!
二叔微笑着摇摇头,可人穷了又怎么能潇洒呢?
我说,那不一定,每个人各有各的追求和活法。这要看他对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理解。
你不认为我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吗?二叔又问我。
我一愣,马上就说,您怎么能和他一样呢?孔乙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落魄秀才,而您的人品和威望在咱村里却是大家公认的。这几年穷,是因为您的收入少负担重,过几年肯定会好的。
可背地里有人说我像孔乙己。二叔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您就当成他是放屁!您人穷志不短,绝大多数人都还是很敬重您的。我劝慰他说。
好!爷们,就凭你这句话,咱爷俩今晚再喝上两杯!二叔又一抹嘴笑了。
确确实实,二叔多年来在村里为大多数人没少搭了笔墨纸张和工夫。每逢过年写几副对联,或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什么的,都离不开他。别看他平时爱喝两口,却从来不收人家的东西。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街坊邻居的,谁还不用谁?只要不嫌写的孬就行。
前几年集市上流行卖春联,好多人都劝他说,就凭你的字,准卖抢!可二叔笑笑说,还没穷到卖字的份上,比我写得好的多着呢!
我也曾多次让他参加个书法大赛什么的,但他也总是一笑置之。
你看,这就是我的二叔。
然而,二叔也有后悔的时候。
去年春天他病重期间,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去看他,那天艳阳高照春和日丽。二叔看到我时很高兴,我见他气色不错,就建议他出去晒晒太阳。他同意了,于是我就和二婶把他架到了院子里的一个破旧沙发上与他啦家常。当说起了因为给他治病欠下了几千元的外债时,二叔用嘶哑的声音唉声叹气地说,早知道有病借了这么多钱,前几年真该听劝卖几年春联的,好歹也能少借点。
二婶听了就抱怨他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呗!现在想起来连毛笔都拿不动了。
你懂啥?只有穷得一文不值的人才卖字,当时不是还没穷到那个份上吗?二叔的话显得苍白无力,就像他的脸色一样。
二叔,您还想写字吗?我岔开了话题。
好多天没写了,想写,就怕手生写不好。一提写字,二叔的精神马上来了。
要不,我给您拿纸和笔试着写两个?我在征求他的同意。
行!二叔的眼里有一种自从生病以来好久都不见的光。
不一会儿,我准备好了桌子,砚台,笔墨和宣纸,就等他下笔了。
二叔显得很兴奋,也不知是激动还是虚弱,拿毛笔的手有点儿颤抖,老半天没有下笔。
写什么呢?他慢慢地抹了一下嘴巴,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随便写几个就行,千万别累着。我说。
二叔低着头,把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遍又一遍,沉思片刻,才提笔悬腕竭尽全力挥笔写下了四个大字:淡泊人生。
写毕,只见二叔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便像长跑运动员终于到达终点一样,一下子就脸色苍白地瘫倒在沙发里。
半个月后,二叔就驾鹤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