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父亲是个有一米八个头的强壮的男子汉,干农活的好手。父亲读过书,会写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记得每年过了腊月二十四,村子里的乡亲便夹了红纸,请父亲给他们写春联。春联的内容是那个时代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等。然而,横批父亲一律写上“好日子”三个字。其实,父亲的好日子在现在看来很简单;造三间砖瓦房,有一间厢房,前后各一方院子,有猪圈,有鸡舍,屋后载上一大片竹子。父亲盼望过好日子,父亲用劳动来实现他的好日子,好日子是父亲一生的奢望。
那时,家里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姊妹四人,一家八口,就靠父亲母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生产队的农活总也忙不完。夏天播种插秧施肥,秋天收割犁田,冬春之季挑河挖坝出不完的民工。每天从天亮铃声响起一直到傍晚日落,累死累活一整天,父亲得10分工,母亲得8分工,总计18分工,不值一元钱。一家八口,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来源。这日子咋过?穷人主意多。父亲发动全家收鸡蛋。那时候,贩运鸡蛋属投机倒把行为,逮着了后果不堪设想。没办法,肚子饿着呢。每天傍晚,全家人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出发了。他们分头到附近的村子上挨家挨户地收鸡蛋。那时候,养鸡受到严格控制,一晚上下来也只能收到一二百只。四五天下来,有了千多只时,就由父亲挑着,步行五十里到县称兑给人家,一趟也能赚四五块钱。天亮了还要赶回来出工。忙碌着,日子就好过多了,隔个十天半月,桌子上能见到一些荤腥。好日子似乎有了点眉目。
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父亲得罪了一个人。
秋收过后,队上开始分配稻子。稻子刚刚扬过,金灿灿的。分配稻子很有讲究,上风粒饱,下风粒瘪。队长当仁不让,上风尖处称好自家的稻子,后面的就要看跟队长的关系,凭他赏了。队上有个寡妇,人老实,又不会说多少话。队长就欺负她。那年月,粮食本来就不够吃,现在到好,有一半是瘪子,寡妇伤心地哭了。好凄凉。父亲看了,心中不忍,就和队长理论。父亲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了是你,你又如何呢?也是队长平时作恶多端,大家群起而攻之。犯不起众怒,队长只好把稻子掺和起来重分。后来,队里传出风言风语,说父亲和那寡妇有男女关系。为此事,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顿,母亲说,那么多人,咋就你会说话?一句话,噎得父亲百口难辩。其实,是队长想那寡妇心思,不成,就给小鞋穿,报复她。从此,父亲就和队长结下了冤仇。
队长岂能得罪?在一个深夜,突然来了一伙人,有队长,有民兵,还有市管会的。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我家,翻呀找呀。三间土屋,巴掌大的地方,能藏的了什么?没多大工夫,他们就在屋后的草堆里搜出了一挑鸡蛋。于是,父亲被带到了市管会,继而进了学习班,两个月不准回家。乡下老百姓,没多大本事,只知道一个愁字。那两个月好象全是阴天。
父亲回来后,明显瘦了。他不停地咳嗽,痰中带血,从此父亲染上了肺结核病。奶奶问父亲:“他们打你了吗?”父亲摇摇头:“就是不停地挑大土,搬石头。”不知道是安慰奶奶,还是真的没打,继而就叹气:“他们咋不替我们想想,我们也要吃饭呀!”人怕狠,鬼怕恶,狗逼急了还跳墙呢。奶奶怒不可遏,顺手操起条扁担,象条疯了的母狗,颠着一双小脚,闯进了队长家。一扁担过去,劈哩啪啦;两扁担过去,稀哩哗啦;三扁担过去,队长背上正着。一声闷响,队长龇牙裂嘴,死了娘老子似的叫唤。若不是队长老婆泼了命地抱住奶奶,那天,队长的脑袋肯定开瓢。奶奶跺脚指着队长骂:“老娘今年活了六十九,锹打头顶响,黄土淹到嗓子了,死的着了!你抓我呀,枪毙我呀!”奶奶的三扁担颇有鲁提辖拳打郑关西的味道,打得痛快,打的淋漓!从此队长再也不敢欺负我们家了。
虽然如此,但这件事的后果是鸡蛋没收,两个月不给工分,贩鸡蛋的小生意做不成了。好日子才有点眉目又没了踪影。然而父亲的病却在加重,家穷,没钱治,求情又无门,不能怪亲朋,都穷。做吃山空绝对不行。父亲又在想主意。那时候,政府号召种向日葵,农村里葵花籽多,父亲又发动全家收葵花籽。也是傍晚出发半夜才归,收到一定数量,就由父亲挑到县城兑给人家。小生意做了一段时间,日子又有了起色。
一天深夜,母亲忽然听到轻微的敲门声,忙起床开门,只见父亲瘫坐在门前,索索地抖着。母亲忙将他扶进屋,借着微弱的灯光,见父亲嘴上涂满了血,胸前的衣襟上有大片的血迹。母亲吓傻了。原来,父亲挑着一担葵花籽途径三十里铺时——父亲从不走大路,大路上设卡,可今天大路小路都设了卡。一声站住,父亲就狂奔。那时,要钱不要命了。一百多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还要像运动员似的百米冲刺。幸亏那帮家伙不习惯走夜路,否则父亲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奔了约有三里路,父亲就气喘如牛,嗓子眼一股发咸的东西直往上用,一张嘴,一股鲜血直射而出。父亲摔倒在地。
父亲再也不能干体力活了。躺在床上的父亲就指挥全家搓草绳编草鞋卖。父亲闲不住。父亲要用劳动实现他的好日子。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没日没夜的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家里又没什么浆养,身体彻底的垮了。
临终时,我们跪在他面前。父亲躺在铺上,一米八的男子汉瘦的跟小老头一样。他呼息时而急促如风箱,时而缓慢如游丝。那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突然,父亲睁大双眼,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这一辈子,不好吃,不懒做,不赌不嫖,咋就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呢?咋就过不上呢?”说完,眼睛苍凉地定格在他写的横批“好日子”上,大而无神,母亲伸手将他合上却不能。
那一年,父亲才四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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