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些尴尬。
父亲的病检查出来了,是肝癌晚期。三个儿子瞒着母亲,让她独自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他们来到旁边的医护室里,商量该怎么办。说是商量,却谁也没开口说话,三个人都低着头抽闷烟。老四在北京工作,已经打电话告诉了他,他说会尽快赶来,现在还没有到,得等他来了,四个人一起商量。
医护室里越来越暗了,医生和护士都下了班,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灯光有些黯淡,外面刮着大风,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风雨,不知能否下得下来。地里的庄稼正是该浇水的时候,要能下一场透雨就好了。三个人不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他们问过了医生,这样的病是治不好的,若能在医院里精心用药,或许会延长到一年,要是不继续治疗,父亲最多也就只剩一两个月的活头了。如果在医院里住院治疗,每天要花几十上百块的钱,也是他们无法负担得起的。是不是该为父亲继续看病,要是继续看的话,花的钱该怎么摊,这是让他们犯愁,也是他们要商量的。上次缴的钱已经用完,医院里已经通知他们了,要是明天再不缴钱,就要把他们撵出去了。上一回那钱凑起来就很不容易,老二还粜了几百斤麦子,缴钱时间晚了,他们苦苦哀求了医院半天,才没被轰出去,但医院里已说了要“下不为例”。
三个人里面,老大的家底殷实一些,他以前在村里跑买卖,赚了一些钱,他要拿出钱来不是很困难,但这是大家庭的事情,他不想一个人担起来,也没法一个人担起来。他的孩子都大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盖房子、娶媳妇、办嫁妆,哪一样都需要大把花钱,他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放在父亲身上。就是现在,他已受到老婆不少埋怨了,这次看病是他先拿出了两千块钱,才能来给父亲检查,他是老大,又有钱,出点钱是应该的,但总是一个人出,却是他承担不起的,但要让老二、老三出钱,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家庭的事情,到最后总是苦了他一个人,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不太愿意出头了。这次他就想,看老二、老三怎么出钱,要是他们出就继续看,要是不出,那也就只好不看了,不给父亲看病,村里人肯定会说这说那的,要说也会先说他,这对他在村里的形象和威望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他现在也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想着怎么说服老二、老三出钱,继续给父亲看病,一方面又想着要是不看,该怎么应付村里人的流言蜚语。他眉头紧锁地坐在椅子上,沉闷地抽着烟,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老二和老三。
老二窝在一个角落里,也闷着声不说话。他比老大小两岁,但看上去却似乎要比他老上十几岁,老大的头发还是黑的,他却已经花白了,脸上满是褶子,衣服也褴褛、肮脏,一看就知道好长时间没洗了,他的神情很疲倦,像刚从地里干了一晌活儿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似的。他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白天东跑西颠的,晚上就在楼道里找个地方随便眯一会儿,总是睡不好,几天下来,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得不得了。他的家里比较穷,有两个孩子上学,学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虽然人很能干,但只会干些体力活,不大能动脑筋。除了忙地里的活儿,农闲时他也到城里去扛扛大个,但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多少。为了盖房和给儿子缴学费,他两次向老大一共借过五千块钱,几年来一直塌着这个窟窿,他日子过得很紧,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遇到大家庭的事,要摊钱的时候他总是很为难。要摊钱吧,他出不起,不摊吧,也说不过去,以前该摊的时候老大帮过他,先替他出,以后再慢慢还。可是他老是还不上,也不好意思再向老大开口借,可要是不借,自己却怎么也拿不出钱来。他也想过找别人去借,可隔过老大找别人借钱,很有些看不起老大的意思,面子上过不去,再说除去老大,他又能从谁那里借来钱呢?现在他也很为难,耷拉着脸窝在那里,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心里却是乱糟糟的一团。
在兄弟几个中间,老二最像父亲,他们都是一样老实、沉默、愚拙,他们都是好人,但也都没什么本事。在村里,父亲从没跟人红过脸,一辈子勤勤谨谨地在土里刨食,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给他们盖了房,娶了媳妇,算是完成了“任务”,说是能享享福了,可刚消停下来没两年,谁知道竟会得了这样的病?
父亲平常很沉闷,不大会表达感情,对老二却有些经心,或许是老二的日子过得最不好,也可能是觉得老二性格最像他吧。父亲住院前,还保持着多年来早起拾粪的习惯,拾了粪,就倒在老二家的粪堆上。老二也常到老屋里来看他,见了面,也不说话,两个人枯坐着,坐上半夜,他才说一声:“爹,我走啦。”
这边回一句,“唔,你回吧。”
老二就踢踢踏踏地往回走了。
在医护室里,老二想起了跟父亲对坐的那些夜晚,夏天是在院里的大榆树下,冬天是在燃着蜂窝煤的里屋内,他们虽然不大说话,但像有一种血脉相贯通,使沉默的空气里也充满意味。想起这些,这个坚强的汉子眼角有些湿润,那样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病房里的父亲已失去了往日的健康,他是眼看着父亲慢慢枯萎、衰老的,到如今他已经走不动路了,说两句话就上不来气,捂着胸口死命地咳,以前那个虎虎生风,干起活来不要命,一顿能吃六个馒头的父亲,他是再也看不到了。听到父亲的病情,老二就陷入了一种极为难受的心情之中,他很想能给父亲继续看病,但他又明白自己实在拿不出钱来,要出钱也只能靠他们几个,所以他心里既自责,又不安,还充满着对父亲朴拙而深沉的爱意与怜惜。
老三还显得很年轻,但也四十多岁了,他在村里当会计,为人谨细,遇事小算盘总是打得滴溜溜转,不肯吃亏,总想着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好的结果。他有些文化,能打会算,在老大、老二面前有些优越感,觉得家里的一些大主意得靠他拿。他的家境虽然比不上老大,但比老二强得多,不过他究竟趁多少钱,却是连亲弟兄也不知道的,只有他夫妻俩知道。他跟老大走得很近,拉粪、运土、割麦子,都用老大家的三马车,有时他也会故意显示一下他的慷慨,但他的慷慨却是有限的,有人来帮他收麦子,也只会买几瓶啤酒,炖一锅鸡架汤。连白条鸡都不舍得买。对老二,他有些看不起,不过很少表现出来,表面上还亲热,但实际上是敬而远之,既不想占他的便宜,也不想吃他的亏,最主要的当然是不想吃亏。老三跟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按他的说法,他当年是能考上大学的,那时家里穷,初中上完就没让他再上,中专又没考上,就耽误在村里了,所以他总有些怀才不遇、愤愤不平的感觉,尤其是老四考上大学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尽管如此,他的两个孩子还是父母照看大的,父母照看了老大、老二的孩子,也得给他看孩子,在这一点上,他是一点也不肯吃亏的。在父亲的病上,他倒不准备拿主意,只要老大、老二出钱,他也会出自己的一份,要是老二不出,他也不想出,都是一母所生,谁也不是领养的,凭什么老二就不出呢?他觉得没有这个道理。
三个人各怀心思,默默地抽着烟,烟灰弹得到处都是,屋子里雾气蒙蒙,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像是一点火就能爆炸了一样。
门被推开了。
他们都以为是老四来了,抬头一看,不是老四,而是梅姑。梅姑比老大小两岁,但比老二下面的都大,是他们的姐姐。梅姑嫁到了镇上,丈夫在乡里干事,算是个干部,家里遇到事难免会求到她家,所以他们对她颇为尊重,对娘家的事她也都能插上嘴。不过半年前,她丈夫在外面嫖娼被抓了,家里又要捞人,又要离婚,闹得动静很大,弄得梅姑灰头土脸的,很没面子,在村里也让人看不起,议论纷纷的。按老二的想法是把姐夫狠狠揍一顿,跟他彻底断了,但老大、老三考虑得比较实际,没有采取过激的行动,到最后婚虽然没离成,但梅姑在家里、在村里说话的分量却大大降低了。
进到屋里,梅姑说:“我说病房里咋没人呢,你们仨都在这儿呢?”
三个人在椅子上动了动,老二站了起来。
梅姑又问:“咱爹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没,咋样啊?”
大家都没有说话。
梅姑的脸慢慢沉了下来,眼睛看着老大。
老大沉痛地说:“出来了,是肝癌,晚期。”
“真的?”她问老大,又不相信似的,分别转过头去看老二、老三。
老二点了点头,“真的。”
梅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了,她捂住脸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梅姑一哭,屋里的氛围悲伤起来,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凄恻的神情,似乎在这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父亲将要不久于人世了,这个消息令人震惊的一面似乎现在才显露出来:养育他们长大的父亲,在他们几十年生活中始终在场的父亲,就要死了,就要消失了!在梅姑的哭泣面前,这一未来的事实如一块砖拍在他们的头上,让他们眩晕、难过,也让他们为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惭愧。
老二的脸上也流下泪来,老大定定地愣在那里,手里的烟灰越烧越长,啪地一下掉在衣服上,他赶忙伸手去弹。
老三突然有些不耐烦地说:“哭啥啊哭,多不吉利呀!”
房间里静了一下,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梅姑还是哭,她呜咽着说:“咋就得了这个病呢?唉,去年他就说肚子疼,我说叫他到医院里检查检查,他怕花钱,就是不肯来,不肯来……”
父亲的病痛其实早就开始了,可他人皮实,一点半星的毛病也不愿意说,怕误了孩子们的事情,去年肚子实在痛得受不了了,也没到医院去检查,只在小药铺里买了点止痛片,痛得厉害了就吃一片。一开始是吃一片,后来增加到了两片、三片、四片,慢慢的也止不住疼了,这一次是疼得在床上乱打滚,家里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他送到了医院里,一开始他还挣扎着不来,老大、老二硬把他拉过来了,没想到,一检查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梅姑还记得,有一次她回娘家,看到父亲在艰难地吃止痛片,她拿过药瓶一看,那药已经过期了,她对父亲说:“这药都过期了,咋还吃呀?”
父亲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说:“过期了,也还能管点用啊。”
“过期了有毒呀,扔了吧,再买点新的。”
“这就快吃完了,吃完再买,扔了怪可惜了的。”
此刻梅姑想起“怪可惜了的”这句话,又抽咽起来,心里对父亲又是心疼又是怨恨,他辛辛苦苦了一辈子,怎么连个药都不舍得吃啊!
老二默默地伏下头,捂住了哭红的眼睛。
老大和老三这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又重新点起了一根烟。他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动感情了,刚才的激动让他们很不好意思,可是梅姑和老二都哭了,他们要没有悲伤的表示似乎也不好,好像对父亲没有感情似的。
梅姑突然停下来,问老大:“医生咋说的,咱爹这病还能咋治?”
老大愣了一下,才说:“医生说了,要继续看,能撑一年,不看,就两三个月了,要看的话,得用药养着,一天得花几十上百块……”
“那得看!能撑一天是一天,咋着也不能就这么不管啊!”梅姑高声叫了起来。
她的话隐隐击中了三个人的心事,他们都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更闷了。
老大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看,还是不看,两边都犯愁!”
“犯啥愁呀?你就这么看着咱爹死?咋能不看呢?要是缺钱,就从我那儿拿!”
“你嚷啥呀,小声点,谁说不看了?”老大瞪了梅姑一眼,“要说,是钱的事,也不光是钱的事,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瞎说啥呀?你要真有钱,先拿出两万来看吧。”
一说到钱,梅姑也不说话了,在家里她并不掌握多少钱,能拿出多少来给父亲看病,自己也当不了家。刚才的话不过是悲伤冲破了理智,现在她冷静下来,坐在那里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在村里,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对娘家的事是说不上什么话,也不该说什么话的,经过离婚事件后,梅姑也不能对娘家的事说什么了,一则她说话再也没以前的分量了,二来娘家的兄弟她是无法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以后她再有了什么事,最终还是要指靠他们的。
老二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老三说:“从感情上说,谁不想给咱爹看病呢?这是明摆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看着咱爹现在的样子,心里就难受,看他都瘦成啥样了,疼得在那儿打滚,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打针打得满胳膊都是窟窿眼。他哪儿受过这样的罪呀,要说受这样的罪,还不如……”
梅姑的火气又上来了:“老三,你要不想出钱,就直接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
“谁说不想出啦!”老三一下子跳了起来,急忙辩白,“谁说不想出啦?谁不出谁不是亲娘养的!我跟你说,你们出多少,我就出多少,绝对不会比谁少半分!”
“瞎叫唤啥?都给我坐下!”老大拿出了当大哥的权威,狠狠瞪了老三和梅姑一眼,“咱爹都这样了,恁俩还有心思吵?吵,吵,吵能解决问题不?要能解决,咱都吵吧!”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老三缓缓地坐了下去,梅姑还在那里气咻咻地站着。
老二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能否拿出钱来,是给父亲看病的一个关键,老大、老三的话明里暗里都是说给他听的,但他却没法支应,只好忍受下来。要说起来,他是最想给父亲看病的,但他却没法说,说出来自己却拿不出钱,不等于白说?说不定还会让人家耻笑,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暗自伤心,暗暗地自责着。为了给父亲看病,他跑来跑去地张罗着,苦一些累一些也没关系,他没有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加以弥补,他希望辛苦劳累能减轻一些内疚,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尽了力了。可在老大、老三眼里,他的这些劳碌奔波似乎都是当然的,仿佛是出不起钱的一种敷衍塞责。这些他都感受到了,内心里也有点不高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说,到底还给不给爹看?”梅姑直截了当地问老大。
老大抬头看了看她,“哪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这不在等老四回来商量呢吗?”说着,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都九点了,这老四,咋还不来!”
“那你们就好好商量吧”,梅姑有些赌气地说,“我去病房看看!”说着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跟娘说!”
“我知道!”梅姑一掀门帘,走了出去。在门外的走廊里,她又不由得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向病房走去。在泛着苏打味道的走廊里,她看到名目多样的仪器室和匆匆来去的护士,不禁叹了一口气,“这狗日的医院,啥都贵,也不知道都是给谁看病的!”
直到深夜,老四才赶到。
大雨已经倾盆而下,把他淋了个落汤鸡。进到医护室的时候,老四全身都湿了,平时干净整洁的衬衣和裤子,这时都劈劈啪啪地向下嘀嗒水,一会儿地上就湿了一片。
老四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他不仅是全家人的骄傲,也是周围三里五村提起来都有名的“人物”。四年前他从大学毕业,很顺利地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跟女朋友谈恋爱也三四年了,到了准备结婚的阶段,正处于春风得意的时候。家里一直催着他们结婚,上次回家过年,母亲还谈起这件事来,说是想着能看到他早点成个家,有个孩子,也算是一家人家了,这样他们老两口就算“完成任务了”,“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当时父亲也在,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没说话,但是眼神里也流露出同样的希望。
老四也想早点结婚,但结婚得有个住的地方,让他发愁的是买房子。现在的房价那么贵,而且一路疯长,要买,他没有那么多钱,不买呢,一两个月房价又翻上去了,看得人心疼。有一次他跟女朋友看了一个楼盘,户型、结构都很满意,价钱是每平方米6500元,当时两人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舍得买,可不到半年,房价就翻到了8000多,让两个人后悔不迭。前一段时间,他们又相中了一个,价钱是7200,户型、朝向虽然没有上一次的好,但也还可以,两个人商量这次一定要买下来。不过算下来,他们的钱还是不够付首付,首付是25万,他们却只有15万多,要买房,还少差不多10万呢,这钱从哪里来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去借了。
想到要借钱,老四很发愁,向谁借呢?周围的朋友、同事也都要买房,根本不可能借给他,那只有朝家人和亲戚借了,可他和女朋友都是从农村来的,家里只有穷亲戚,想起来就觉得希望很渺茫。为了让老四念大学,家里父母的那点积蓄早耗光了,多亏了哥哥姐姐帮忙,他才能把书读完。现在本该是回报他们的时候了,可他不但不能回报,还要再从他们那里借钱,而且要借这么多,真是难啊。可是房子是不能不买的,现在不买,以后房价还会越涨越高,他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不买又怎么行呢?
这次从北京来的时候,女朋友给老四说,让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借到7万块钱,最少也不能低于5万,要不他们买房的计划又要打水漂了。老四一路上都在为这事犯愁,他知道老大、老三有些钱,但他也知道他们挣钱也都不容易,在农村里一个汗珠子摔八瓣,一年也挣不了一两千块钱,好不容易几十年积攒下来一点,又要盖房娶媳妇,哪有钱借给他?
火车到了站,下起雨来,转车耽误了一些时间,老四好不容易才坐上汽车。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透过车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片茂密的玉米,在雨中随风摇摆着,正是玉米快要成熟的季节,空中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这熟悉的风景和味道唤起了他的乡思,也让他将那些烦恼的事暂时抛在一边了。
车快到县城时,老四才开始认真地想父亲的病。上大学以后,他回来得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都发现父亲更加衰老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总是那么健康、结实、能干,身上带着刚干活回来满身的汗味,看到父亲变老的样子,他的心里很不好受。父亲这次的病也很突然,他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硬朗的,怎么会得病呢?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进到县城里,一切都很熟悉了,老四打了辆出租车,朝医院赶去。在路上,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时他还在这县城里上高二,或许是学习过于紧张,他不知为什么晚上老睡不着觉,白天则无精打采,书也念不下去,干什么都没有精神。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星期,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下来。父亲把他接回了家,领着他四处去看病,跑了好多地方。现在他还记得,那时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用劲地向前蹬,他在后座上坐着,看到父亲躬起的背、滴落的汗,他的心里分外感动。那次从邻县一个医院回来,也正遇上大雨,父亲把褂子脱下来盖在他头上,自己赤着上身,在雨中拼命向家赶,一路骑了四十里。后来他的病好了,父亲却发了烧……
进了医护室,他看见三个哥哥都沉默着,屋里一片烟雾迷漫。他连忙询问父亲的病情,老大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最后说:“情况就是这样,到底怎么办,我们都等着你来商量呢。”老大说话时,老二、老三都静默着,这个兄弟虽然比他们小,但是大学生,又在北京工作,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都很尊重他的看法。尤其是老二,他想着老四在北京上班,有钱,要是他肯拿出钱来看病,那父亲就有救了,只要他先拿出来,哪怕自己以后一辈子慢慢还都行。
老四听了,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父亲的病这么重,情况是如此严峻。到底是否给父亲继续看呢,他说不准,但又分明感到父亲的性命悬在他们手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他暗暗告诫自己,借钱的事在这种场合是万万不能提起了。默默地抽了一根烟,他问:“那你们的意思呢?”
老大说:“这事是很难办,我的意思呢,就是看看咱们几个能凑多少钱,凑起来,再给爹看看,这样的病呢,要看也看不好,我们做小辈的也只能尽力了。”又问老四,“你那里怎么样,能拿出多少来?”
听他这么问,老四的心里一下慌了,踌躇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说:“我这儿也拿不出多少,正赶上要买房,手头也紧得不行。”接下来,他解释了一下买房的设想和北京房价的一些情况,但没提要借钱的事。
他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一阵沉默。老二对他的话很失望,慢慢地转过了头去,眼泪又流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老三才说:“情况既然是这样,我看也没有办法了,……现在这样,我们也算是尽了心了,给爹再看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的病反正是这样了,就是我们都倾家荡产,也看不好他的病,爹要是知道了,也肯定不愿意我们这样做,……看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是出钱出力,爹呢,他也不好受,这也只能延长他的痛苦……”
“话是这么说,这心里总不好受,咋说我们也是做儿女的,这心里……”老大捂住了脸,他的眼睛也湿润了,虽然老三说出了他和大家想说的话,但这话听到耳朵里,却分外难受。
老二还是不说话。
老四的表情也很沉重,“三哥的话不好听,可我觉得是这么个理儿。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人家外国还流行‘安乐死’呢,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老人的病既然看不好了,就不让他多受罪了,让他好好地享受一下,舒舒服服地死去,……你们想想,这比让他躺在床上受折磨,不是好多了?”
这遥远的外国和神秘的“安乐死”,三个庄稼汉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既然是从“见过世面”的弟弟口中说出来的,就具有了一种说服力,虽然他直言不讳地提到“死”,让他们觉得有点别扭。
又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说:“那咋样?我们也算是尽了心了,就不再给爹看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说完他分别去看老三、老四,他们都是默许的样子,只有老二还是别着头,他又特意问了一句:“老二,你看呢?”
老二呜咽着“唔”了一声,他没有扭过头来,他怕忍不住,哇地一声痛哭了出来。好在他的意见大家也不是很在意,“唔”一声也算是同意了。
老大说:“那就这样吧,医院里咱看不起,等回了家,咱们好好伺候爹吧。”
正在这时,梅姑又掀门帘走了进来,问:“你们商量得怎样了?”
老大说了他们的决定,又解释了几句。梅姑愣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抱住老四,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小四儿啊小四儿,咱爹从小就疼你,你咋不救救咱爹呀?”
老四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在那边老二抽泣的声音也大了。
老大、老三看到这场面,也都流下了泪。想起刚才的决定,他们也感到怀疑和害怕,难道是他们亲手决定了父亲的死期吗?——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哗哗哗地像是洗涤着这个世界,却总也洗不干净。
现实既然如此,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哭过之后,仍不能不按以前商量的办法做。
老四扶住梅姑,哭着说:“姐姐,我也没有办法,我救不了咱爹啊!”
那边老大已经擦干了眼泪,他说:“老二,你去把三马车开来吧,妹妹,小四儿,都别哭了,到病房里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就走,要不还得缴明天的住院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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