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07年7月中旬,重庆下了一场115年来最大的暴雨,闪电雷鸣平均每分钟40次以上,死亡42人,失踪12人,连续3天道路积水,无数处滑坡、塌方、房屋倒塌,长江流域涨水7米,嘉陵江流域涨幅9米,机场无数次被迫停飞,陆海交通几近瘫痪,直接经济损失达数十亿元。
(一)
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下了一宵,闪电惊雷不时的霹雳作响,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整个路面都成了泛滥的河,裹着黄沙和枯枝败叶,湍流一般向低洼之地急涌。
赵小军被扰了一晚,断梦无续,好不懊恼,索性揭开窗帘望去,一地汪洋,发起愁来,“这鬼天气!”啪嗒着人字拖去了卫生间。
“汩汩汩……”细微的声音。
人仍在卫生间。到天亮就该去送货了,昨天就该送去,只是分别送了大渡口和南坪,回来就天黑了,约好今天8点钟之前必须送去。
快递公司的营生可不好做。有时候客户催得紧,分明不送的地方,也只得送去。比如这家在同兴那边的公司,本就在“最远至井口”的范围之外,但对方说“井口过来4公里,你一踩刹车就到了”,碍不住“快递到家”的承诺,也只得答应送去。
“汩汩汩……”赵小军竖起了耳朵,奔出卧室,一脚踩进了水洼里。
“进水了!”手脚麻利的在屋前开了水沟,清理了前屋的积水,怔怔的看天。
去年的重庆,遭受了五十年不遇的旱灾,而今年,似乎老天爷特别眷顾,这个夏天雨水不断,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火炉风采,看那道路两旁的小山丘上,哗啦啦的急速着大股的水流,不时夹着石块或坍塌的泥土、连根拔起的小植物,倾泻成来势汹汹的暴布,奔丧一般扑向地面,莫不是百年不遇的水灾?
赵小军决定出去看看,撑伞出得门来。
路面淤积了一条长龙的车辆,泊在动荡的河上,水已漫至小腿,到了丁字形路口,急水从路口奔涌而下,将整个横着的农贸市场一条街,淹至膝盖。
“不能过去!不能过去!”撑着伞的中年妇女拦在路口,很快,一条绳子以路口为轴心,围成一个大扇型,把湍流围在里面。
“那位穿裙子的女同志,回来!不要越过绳子!”
“那位穿白短袖的男同志,不要过去,水急!”
赵小军退了回来,看来农贸市场已经被淹了。退到主马路,一眼望过去,满目泛黄的波澜,一会儿可怎么骑车送货呢?这可是从井口到同兴的必经之路,现在,早已成了必经之河。
看看都快7点,这雨一点不见消停,寻思半晌,赵小军背起了快递包,决定走过去。
(二)
李欣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她喜欢这辆白色的蒙迪欧,她也喜欢这样的大雨天气。路面上积满水,车在寂静中滑翔,惊起半人高的水浪,雨打落花,成了暴雨本身的修辞。
想起去年那次,也是在这条路上,也是下雨天,她开着车,车速比现在快多了。雨在窗外飞,她的雨在脸上飞,女人流泪多半是为了男人,她在那辆车上,为那负心之人流了最后的泪,从此就再没离开过这辆车。
“嚓嚓!”一连串惊雷炸响,扯着惨亮的白光,像天罗地网般,划破前路。
道路旁高处,一小丛翠竹被击中,颤巍巍的低下头来,横亘在马路上空。
李欣放慢了车速。
不时有滑坡出现,滚下路面的大石头,裹着泥土,纠结着树枝,呲牙咧嘴的饥饿在马路中央,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只等着谁来撞上。
前面塞车了。
探出头,望不见车路尽头,不知道塞了多远,对面也不见有车来,这得等多久?
李欣开出了右车道。
左车道上没有车,她为什么要遵守交通规则?规则,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上。女人,也多半是掌握在男人手上。可惜男人是没有方向盘的车,随时到站,没有终点。
冤,白来了一遭。
车内车外,一片模糊。
(三)
到了一座桥,一些人在桥上小心翼翼的走,水漫至小腿,膝盖上的裤子也湿漉漉至大腿,头上的伞,遮不住这雨水。雨水是雨本身的泪。
再往前,就到了井口,前面没有车了。
往前看去,一片黄波荡漾,俨然诞生了一条欢呼的河床;往回头去望,一路大小各异的车辆,就像浮在河床上的甲壳虫一般。这真是百年不遇的暴雨,李欣心想。
车开得很慢。
“当!当!”一条人影从斜里走过来,敲了敲玻璃,李欣踩了刹车。
“你最好别往前开了!”车窗一摇下来,男人就大声说,“前面在修路,现在淹了看不清地形,你乱开很容易出事的,何况这么深的积水,不要冒险了!”
李欣看清了这男人,穿着白短袖,撑着把碎花伞,背着一个偌大的包,两臂和大腿以下,都湿透了,只那眉眼还算清秀。李欣认得这眉眼。
“你在跟我说话?”前后望了望,挺乐的看着赵小军。
“不跟你说难道还跟鬼说?”赵小军撇了撇嘴,“积水越来越深,你看都淹到后挡泥板了,很容易熄火的!”
李欣笑了笑,“我的车会游泳,你管得着!”说完踩了油门,甩了赵小军一趔趄。
从侧视镜中,李欣看见赵小军挥舞着双臂,气急败坏的直瞪眼。
等了一年的约,总得有个结果,谁也不想永远漂泊。
雨像天河决堤一般,越来越大。
(四)
“这位同志,请上人行道去!”一位打着伞的小伙子拍了拍赵小军的肩头。
赵小军不乐意了,“那辆蒙迪欧开过去了,你怎不吱声?”
“吓?蒙迪欧?”小伙子伸长脖子望了望,“哪有什么车呀?请你合作点,我是报社的。”
“报社怎么啦?”赵小军悻悻的走上人行道,“什么东西!”
人行道上的积水也漫到了腿肚子,往北碚方向的车辆都泊在路口以后,再往前,就只有漫天漫地的雨水了,蓄水池爆裂一般。
“真见鬼!”赵小军骂了句,看着那辆蒙迪欧还在往前开去,转过弯,消失了。
见不到?怎么会?抖抖伞骨子,扯扯快递包,抹了一把脸,继续往前走去。
一步踏错,积水便动荡不安,挣扎着,委屈着,拖泥带水。
不想转过弯,却一眼就看见泊在路边的蒙迪欧。
“怎么了?熄火了?”前后左右顾盼,不见人烟。
李欣摇了摇头,“上车吧,我载你,蒙迪欧的底盘高,不容易熄火的,只挂一档匀速就没问题了,”见赵小军一脸不惑,又笑着补充,“我不熟悉这边的路况,刚才你提醒我了,但必须赶在8点之前赶去,没办法,顺路指点可好?”
赵小军就上了车。
(五)
一坐上去,没来由的发毛,偷眼窥了一瞟,似觉冷异莫名,不自觉就心里寒了小跳,便有些后悔,都不相识,怎的就上了车?
是他自己找上我的,李欣心想,一直都是。
荡桨一般,转过弯就泊向路边,她得等着刚才那男人。等了一年,理当载他一程,就像她今天来到这里,就为了载他一程似的。
看他上了车,意味深长的笑,“嗖!”车飞了出去,赵小军唬得大叫,“你开这么快?匀速啊!”她大笑,放浪形骸,车速调得更高,甩得赵小军前后左右晃荡。
“可还记得这白色小车么?同兴那座桥,去年那场雨……”
头发竖了起来。
菲林倒带,回到一年前,雨下得大了,他送完最后一趟货,把个摩托车开得飞快,冲上桥头,对面直冲来一辆白色小车,险些撞上,急打方向盘,那小车却被后面的东风车撞翻,滚了几滚,开车的女人摔出来,又被迎面的奥迪碾过……
血腥的惨景……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一句台词。
桥就在前面。
惨白的面色。
他飞快的取下快递包,扔出了车窗外。
这雨本就与他有约。
哭了一年的女人的泪。
(六)
后记:
第二天,电台报道了同兴桥下几百米处的一场遇难,一个男人被大水冲到一堆乱石树杈之中,查验后得知,他叫赵小军,在快递公司工作,家住井口。
只是奇怪莫名,他的快递包被发现在桥上,而他的人却在桥下几百米处,天灾?人祸?没有人知道。
几天后朋友们聚会,谈起井口的淹水情况,在报社的朋友说,他当时就在井口现场,据说最高水位的时候,农贸市场都快淹到人脖颈了,有一个做干货副食生意的,损失了起码有七、八万,一袋花椒就是一千多呀,全被冲走了,洗劫一般。
于是问起,是否有见过那个遇难的背着快递包的男人?
朋友想想说,他是看着他走过去的,还与他说过话,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与他说过话的人了。当时赵小军说,有见到一辆白色的蒙迪欧开过去,但是他没有看到。后来他还问过当时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见过那辆车。
突然想起,去年同兴有出了一场特大交通事故,不是就有一辆白色的蒙迪欧么?
此语一出,一屋子的人都僵了。
寒!一条条小虫子,蠕蠕爬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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