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七年,南京。
她的窗外是一园密密集集的桃花。那是祖辈年轻时种下,春开秋落,偶尔结个果,父亲便急着摘下,也不品尝,只是图个乐呵。起初她是不爱的,以为这桃花是妖冶的,艳俗的,招蜂引蝶的。她这样的女子,应该用菊或兰来比方,恬静,淡雅,清清丽丽。
然而这会她的心却如这含苞的桃花,遇了春,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盛怒开来。
那日她自学校出来,一路蹦达,人说人面桃花,用来形容她倒也恰当,就连素雅的校服也难掩美丽的身姿。低头疾行,却避不开路人无遮拦的流连目光。她倏地撞入一人怀里,抬头,满脸的愠怒顿变作浅浅笑意。
那该是个怎样的男子,是从李太白的诗中走出,还是从王摩诘的画里逃逸,又或者是一个千年修行的妖物,不然她怎么觉着,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抽离。
直到他道歉离去,她还呆在原地,缓不过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儿丢了,找都找不回。
二、
先生又在讲那些晦涩的古文,也不嫌烦。天阴沉下来,她也跟着没精打采,有同学唤她的名儿,说外面有人找,她懒懒地出教室去,还能有谁,无非是家中的丫头小云送伞过来。
来人却是他,却是朝思暮想的他,他递过伞说,你的本子,被路边的小贩拾到给我的,他还以为,以为我们是……
是什么?她接过失踪几日的本子,急急地问。他也就是挠着头,没,没什么。
她隐隐失望。
他隔三岔五的来,班上女生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她知道她们是妒忌的。以前太多男生围着他转,蝶恋花般,可她一个也着不上眼,敢情是有这么一位衣袂飞扬的男友。
她们越是妒忌,她就越是得意,女子大抵都如此罢。
三、
大包大包的糖炒栗子,个个粒大饱满,油亮亮的,她看到便欢喜。他一个个剥了壳,笑着嘱她慢些吃,她乐得享受那甜蜜,恨不得一整个吞下去,那些甜,丝丝的,缕缕的,一直溢到心底。
其实她很容易哄的,几件小东西,一些小事情,就让她高兴不已。
有时她吃得酣时,也会抬头问一句,你怎知我喜欢吃这些个东西的?他答不上话,只是说,我觉着你会喜欢罢。她便喂他,他不吃,都留给她。
有时她问急了,他就回答说,中国的,很多东西都不错。中国的?她略皱一下眉。他忙说,我留洋过年,还是觉得家里好。
她便脸红下去,她最差的学科就是外语,而身为教授的父亲,老是逼迫她学习再学习,害得她现在看到外文就头疼。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没关系,我帮你补习。
四、
空暇时他们到城外去玩,或是扑蝶,或是捉鱼,或是把自行车把旁边一放,不管不顾地在旷野里狂奔,也不怕跑远了,待累了,往草地上一躺,惬意万分。
这样的快乐,是她很久不曾感受的。仿佛是回到了儿时,她和他两个孩童,手牵着手,玩泥巴,玩过家家,玩到不想回家。
她若摔了,会被小心翼翼地扶起,脚上生疼,心里却是甜蜜。
他们躺在草地上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要亲吻她,她多想闭上眼感受那桃蜜啊,而嘴上,却硬邦邦的拒绝。
他尝试几次,也就气馁。
五、
她也去过他家,洋式的装潢,她是喜欢的,只是不知道父亲乐意么。她忙打住,怎么都想到父亲那去了。
他给她一颗心,只是纸做的,却看得出用了不少心思。上面一个大大的“LOVE”,她便脸红下去,不敢抬起。
她突然喜极而泣,他不知所措,赶忙掏出手绢为她拭泪,她也不客气,将湿漉漉的情绪都掩在手绢里。拿起手绢细细看时,呆了片刻,想到什么,又不愿说。她不说,他也就不问,问就是伤神。
他拉起他的手,目光真挚,他说,我许予你,一世桃花。
她问,一世桃花?
对,只想与她摈弃一切,去个荒芜山谷,日出耕作,日落歇息。远离硝烟战火,过陶潜笔下的桃源生活,好生经营几株桃树,要有一个孩子,和他桃树下追逐奔跑。最后,在桃花深处老去。
六、
惦记着他,她连上个晚课都心不在焉。课毕,徐徐地走着,失魂落魄。
角落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个人来,她正要惊呼,却被来人一把捂住口,死死拽紧。她死命地拍打,脚踢,却也无济于事。
因为恐慌,她的眼瞪得颇大,自觉无望时,一滴泪滚落下来,她无力地闭上眼,等待厄运降临,她感觉自己像枝桃花,要被人折了揉了去。
这只是个噩梦,她安慰自己说,可一切真真切切。来人闷哼一声,倒在一边。她的他站在那里,注视她,神色复杂。
没事了,他试着拥抱惊魂未定的她,她却蹲下身,抱着腿,瑟瑟发抖。他把外衣批在她肩上,在她对面,蹲下。
沉默,还是沉默,过了很久她起身说,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他们来到路边的小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立马端了上来。她哆嗦着夹一块到嘴边,感觉牙齿打颤,手也颤得厉害,那馄饨就掉到了地上。他抢过筷子,一口口地喂她。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喊一声。
那一夜她没有回家。那一夜,她的脸颊长出桃花,努力盛开,快乐,深刻,隐隐作痛。
花开了,会谢的。
七、
从书店出来,他抱着她刚选的书册。他乐于做她的随从,跟班,甚至杂役。
拐进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她放慢脚步,拉过他耳朵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人跟着?他极不自在地说,没有,没有吧。她就放心下来,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能不敏感吗?日本人的脚步愈发逼近,她知道父亲已加入了地下党,只是瞒着家里人,以免牵连。母亲不在了,只有父亲与她相依为命。
这些,他都懂的,他越是了解她,就越是心疼她。
末了,她说,明日学校举行抗日游行,你也参加吧。
八、
游行进行到一半,警察就开始抓人,她反应迅速,免此一劫。
她质问道,你为何没来参加游行。他低下头,家父病发,我得在家照看,实在抽不开身。又说,你也别去了好吗,你看多危险,如果哪日你被抓了,那该如何是好呀。
她甩开他的手,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了?他嘴唇张合,说的却是,我爱你。
国难当头,而他还在顾虑这些儿女私情!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失望透顶。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散了吧。
散了罢!忘了罢!任凭他如何挽留,她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绕开走掉。
九、
南京的街头,人人仿若惊弓之鸟,噤若寒蝉,步步为营。她漫步街头,不知何去何从。还是回家吧,去看那一地散落的桃花。
隐约听到一阵枪声,她没有慌乱,只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不时有学生和爱国志士被暗杀,想到这些,只觉悲痛难忍。
她低头进了一间杂货铺,买下尖刀一把,是便于携带,不易被发现,却又足以致命的那种。她拭了拭,放进兜里藏好。她也不能解释为何要这样做,只是感觉冥冥中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去买一把刀!去买一把刀!
小云在收拾屋子,父亲不在,可能又瞒着她去参加什么地下活动之类的。其实很多事情她都知道,却要装作不知道。
与此同时,他在另一端,对几个手下喝道,看清楚照片了,我要你们确保她毫发无伤!
是!手下异口同声。
十、
她所担忧的,她无法避免的,一场浩劫,终究来了。日本人开始无休止的杀戮,街上到处是尸首,有老人们的,孩子们的,她还看到一位孕妇,肚子上被补了两枪。
他们都还不曾体会生的美好,就都结束了。他们的眼都圆睁着,是疑惑,是愤怒,是死不瞑目。
她握紧了拳头,下唇都要咬出血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刀。
她被莫名挤在人群里,随着几挺机枪的逼近,节节后退。无路可走时,机枪开始扫射,同胞陆续倒下,哀号阵阵,这时她想,他会在哪里,他好不好。她只觉着透不过气,便没了知觉。
她并没有死去,只是被压住,她爬起来时,满身血污。
只是一抬眼,她看到对面有个日本兵,端着枪,瞄着她。她并没有怕,只是轻轻地整理头发、裙角,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的,怒视那个日本兵,只恨不能把他咬了撕了,连骨头都嚼碎了。
“砰”,日本兵应声倒下,他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一直重复着,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她不答话,只是笑着看着他。是不相信,不确定。她又看到他的怜惜,无奈,还有无能为力。她一把抱紧他,用力,再用力,仿佛一送手,他就会化作烟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他有些恍然,若能一直这样,地久天长,那该有多好。然后他听到她说,英文那么好,中文也不赖啊!
他还来不及作反应,一把刀就插入胸际。他甚至都不觉得疼,只是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凛冽的绝望,我爱你,为什么?
她推开他,退后两步去,立于如今尸横遍野的街头。她逼视他,说道,我父亲和小云,想必都不在了,是吗?他没回答,只是说,原来你都知道的,你早就知道的。
“长官!”临近的一个士兵终于看清了究竟,然后一枪,她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珠都要掉出来,愤怒地朝着开枪的方向大吼一声:“滚!”
十一、
隔着两步的距离,她和他各自捂着伤口,又都不上前,像两座静默的青山,两两相望,却又只能对立。
红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像她的桃花,是那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开呀。两朵桃花越开越细,像两根绳,很快纠集在一起。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相融,相通,相随一生。
她突然想起给他绣的荷包,一针一线,有板有眼,她细细密密的心思,他看了一定懂,上面还会有她的名字,那个名字,他会牢记一辈子。
她突然想起这阵子没来由的头晕呕吐,想必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血,若真是那样,她也只得将孩子生下,深深看上一眼,又亲手掐死。
她设想过和他的婚礼,当牧师问到“无论…”时,会不会加上一句“能否抛下大恨深仇在一起?”她的答案,必是否定。
她喃喃着,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她开始变得恍惚了,那些过往的,想得起来的,想不起来的事,一股脑地都在眼前了。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逸与舒适,头沉沉的,只想这样睡去。
她又忽地清醒过来,直到看着他先于她倒下,她才放心地,安稳地,合上眼睛。
十二、
那园子桃花多半是不治了,人都走了,花也只能自生自灭罢。
只是一阵风过,拂起花尖上的蕊,像极了她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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