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和妻子争吵了一番之后,我就只身一人从省城来到了一个叫作窗镇的小镇。
我想不明白,我们结婚才不到一年,她怎么就红杏出墙了?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清静一下,顺便画几幅小镇的风景或者人物。
我在窗镇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下雪了。雪下得很大,雪花在空中密密地打着旋,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一层层覆盖着,把地上房屋的轮廓渐渐地模糊掉了。因为下雪,小镇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到了下午,雪下得小了一些,我就拎着画箱出了旅馆。我在一个街角支起画架,却好长时间找不到可以入画的景物。勉强画了一个轮廓,便又索然无味地停下来。我烦躁地点上了一支烟,猛一回头,看到一个人站在了我的身后。
这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矮小瘦弱,脸上布满了皱纹,皱纹里似乎藏着洗也洗不净的污垢,胡须乱糟糟的。他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的晴纶棉袄子,袄子颜色灰暗,胸前凸起的地方泛着黑污污的油渍。他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旅游鞋,鞋的码数显然比他的脚大出不少。他把双手拢在袖筒里,哈着腰,想努力地看清我的画布上画的是什么。
你会画画?他问我。我笑了一下,说是的,会画。他站直了腰,沉默了一会,然后拍拍身上的雪花走掉了。
我没想到,当天晚上,他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告诉我说,他是个铁匠,他的铁匠铺子离这家旅馆不远。他问我会不会画一双女人的手,要画得好看漂亮,就像手模特的手一样。
我很惊奇——他竟然知道手模特这个词。
他说他叫王时。
王时说,他的青春期就是在这个镇的中学里度过的。
那时的窗镇是一个很小的镇,一条灰扑扑的土路大街南北纵贯全镇,就像一截树桩被一把斧头劈了下去,硬生生地分成了两瓣。这条灰扑扑的土路大街实际上也就成了全镇的中心。在这条土路大街的东西二侧,临街分布着那时常见的公家单位,像区政府、邮电所、供销社、信用社、粮站、茶站、木材站、食品站……窗镇农具厂在窗镇最北端,再往北就是稀稀拉拉的农村人家了。王时的家在窗镇农具厂里,父母是农具厂里的职工。每天早上,王时从农具厂的食堂里拿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馍,沿着窗镇大街往南走,边走边啃,到了最南端的窗镇中学门口,两个大馍刚好啃完。然后他习惯性地拉一拉衣服角,进入学校大门,直奔他的教室。
窗镇中学是一所高中附带初中的学校。在高中就读的是全窗镇区各个乡的学生,初中就读的则主要是窗镇街上职工的子女和周边农村的学生。王时读初中时的班上有一半是窗镇街上职工的子女,另一半是周边农村的学生。这就分成了两大阵营,各个阵营之间相互玩耍,相互要好,很少有窜帮子的。
初三的上学期,有一天班主任领来了一个女同学,说是要插到这个班上读书。大家一看这个女同学,纷纷猜测她是哪个阵营里的。这个女同学长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白不黑,鼻子两侧还有两片淡淡的雀斑,衣服也不新不旧,所以大家猜不出她到底是属于窗镇街上的还是周边农村的。班主任介绍说,她姓宁,叫宁小拧。
同学们没有听说过姓宁的,更没听说过这么拗口的名字。班主任就把宁小拧三个字写到黑板上,底下的同学一遍遍地念着,最后大家有了统一的看法,认为宁小拧是窗镇街上的,肯定是窗镇街上哪个人家的亲戚,从别处转到窗镇中学来读书,农村里的人哪会取宁小拧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宁小拧住在离窗镇街三里远的郭村她大姨家。至于她为什么转到窗镇中学来读书,许多人问过宁小拧,宁小拧不愿意说。郭村的几个同学还问过她的大姨,她大姨也没有告诉他们什么。宁小拧在经历最初一段时间的孤单之后,自动加入到农村学生的阵营里,和她们踢踺子、打吊子,甚至疯疯傻傻地追打嬉闹。
王时那时只和窗镇街上的几个男同学玩,很快就忘了班上还有一个叫宁小拧的女同学。直到初三下学期,就在油菜花开遍窗镇周边的田野,和暖的春风一遍遍趟过窗镇大街的时候,王时这才注意起这个叫宁小拧的女同学,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将她从心中挪开。
是因为宁小拧的手,那双被后来的王时认为可以做手模特的手。
初三的下学期,老师们对学生的学习抓紧了,要求同学们中午都要午睡。窗镇街上的同学就睡在家里,路途远中午不回家的农村周边同学就趴在课桌上午睡。正是春暖花开骨头酥软的季节,老师的这个要求很快就被同学们接受了,一到午睡的时间,班上二十几个同学齐刷刷地趴在桌子上,其中就有宁小拧。他们很快打起了呼噜,流起了口水,教室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那天中午,王时吃过中饭刚躺到床上,就听见父母又争吵了起来。父亲刚才吃饭时喝了很多酒,嗓子大得像杀猪的,母亲也不示弱,嗓门顶不上去,她就把一只碗摔到地上。很快就有厂里的职工前来劝架,可越劝俩人越疯,动静闹得越大。王时再也睡不下去了,起床悄悄地溜出门,他先是在厂子里转了一圈,觉得无趣,接着他出了厂门,来到了窗镇大街上。这时的窗镇大街也显得冷清,很多公家单位都是铁将军把门。王时打了个哈欠,他已经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很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可是上哪去睡呢,他想到了教室。
王时轻手轻脚进到了教室里,他没想到这些同学趴在桌子上也能睡得这样香,个个像是好几天没睡过觉似的。
王时打算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像同学们这样趴着睡一会,可是在经过宁小拧的旁边时,他的眼睛被一双手截住了。还没有搞清楚这双手的主人是谁,他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双让王时感到震惊的手。
这双手肤色白里微黄,手掌圆润饱满,手指修长匀称,像嫩笋一样闪着光泽。指甲晶莹透亮,形状优美。最动人的是那些骨节处陷下去的小凹凹,和那些若隐若现的青绿色的血管。
宁小拧两只胳膊抄在课桌上,头埋在肘弯里,两个手掌平贴在桌面上,似乎是有意让王时来欣赏似的。王时就惊呆了,半天挪不动步子,眼睛被宁小拧的那双手牢牢地吸住。
王时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呼吸越来越粗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把自己的手悄悄地抬了起来,一点一点向宁小拧的手掌靠近。王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完全是下意识伸过去的。他把自己的手掌悬在宁小拧手掌一寸高的地方,在那里悬了足足两分钟,直到宁小拧扭动了一下身子,偏了一下头,他才仓皇收回自己的手,匆匆忙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学着宁小拧的姿势,把头埋下去装着睡觉。
王时胆小,但胆小并不代表心小。宁小拧的那双手从此在王时的脑子里生了根,睡觉的时候这双手老是在他的梦境里飞来飞去。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觉得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他要保住这个秘密。此后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去寻找那双手。不知哪一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去握一下那双手。
他想,那双手握上去一定会很舒服,舒服得跟做梦似的,舒服得像在天上飞一样。
王时不再只和窗镇街上的几个男同学玩了,有意去接近郭村的一个叫张天根的男同学。可刚刚和张天根混熟,还没来得及接近郭村的女同学,初中就毕业了。
王时沮丧地想,也许和宁小拧握个手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谁知道她还读不读高中?许多农村同学读完初中就回家种田去了。就算她读高中,还会不会继续在窗镇中学读呢!
王时度过了一个心事重重的暑假。高中开学那天他去学校报道,一跨进窗镇中学的大门,就看到郭村的几个女同学站在一棵树下,叽叽喳喳地说话,宁小拧就靠在那棵树干上。王时一下子心花怒放了起来,他从未吹过口哨,这时他吹了一声,声音细细的不成调子,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瞥了一眼宁小拧的手想,只要你宁小拧在窗镇中学读高中,总会有机会握个手的。可是当他报完名出来,心情又跌到了谷底,他和宁小拧不在一个班了。他被分在高一(1)班,宁小拧在高一(2)班。
王时没有心思听课,开学十多天后他就想写信给宁小拧,告诉她想握一下她的手。信写好了却没敢投出去,他害怕宁小拧认为他是流氓。那个时候,流氓是一个很重的罪名,王时不敢把这个罪名戴到自己的头上。许多个夜晚,王时躺在床上,一次次设想过这样的对话:
他说,宁小拧我俩握个手吧。
宁小拧把手扭到了身后,说不呢,握手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握个手,没别的意思。
宁小拧说,我才不信你呢,握了手肯定接着想摸身子,你这是流氓。
但王时控制不住自己,还是不停地写信。有段时间他一天写两封,信里反复强调说,他只想和宁小拧握个手,绝对没有其他想法。有一次他大着胆子把信塞进了邮筒的嘴巴里,可两根手指很不听话,始终不肯松开,最后又抽了出来。这些信统统被他锁在农具厂的家里。
后来王时又迷上了画画,专门画手。那是在高一的下学期,语文老师上一篇赵树理的课文,课文写的是一双老农的手。这双手长满了老茧,像松树皮一样硬梆梆的,可以像钉钯一样伸到土地下面去,一个年轻的学生也学他把手伸到土里面去摸索,结果被树枝石头什么的剐破了。旁边就有人用教训的口气对这个年轻的学生说:你是什么手,他是什么手?
你是什么手他是什么手——这句话成了那段时间同学们的口头禅,这让王时更加想念宁小拧的那双手。语文老师很有绘画才能,他还把老农的手和那个年轻学生的手一齐画在黑板上比较。王时觉得那双学生的手画得很不错,他也动笔画了起来,但他想画的是宁小拧的手。王时在家里画,在课堂上画。他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一双双宁小拧的手。有一次在课堂上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把他画的手拎起来给同学们看,问他,王时,你这画的是手呢还是鸡脚爪子?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那时候学校里还有劳动课,每礼拜一个下午。窗镇中学要盖一个新的教职工宿舍,每礼拜又加了一个下午,变成两个下午。劳动课的任务就是到河滩上去挑石头打墙脚,挑砂石填屋基,再就是到郭村的轮窑厂去挑青砖。每次劳动课老师都要给同学们分配任务,并鼓励同学们自愿结成小组,最好是男女生相互搭配,农村同学和窗镇街上的同学互相搭配,因为窗镇街上的同学家里没有劳动工具,像畚箕锄头什么的。
王时估计宁小拧会和张天根在一个小组,他找到张天根,果然是这样。王时就要求张天根带他一个,张天根和宁小拧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
王时平时在家里很少做事,但这时很积极,脏活累活抢着干。劳动是最能培养人的感情的,王时就在这时第一次和宁小拧说上了话,有几次还差点就握到了宁小拧的手。
那天下午他们到河滩上挑砂石填屋基,这条河就叫窗镇河,河里的水不深,刚好没过小腿肚,水面上没有木板桥。王时和张天根宁小拧他们趟过河水,来到对面的河滩上。担子主要由男生挑,女生负责往畚箕里扒石子。张天根很快挑了一担石子走了。王时站着,肩上横着一根带两个钩子的扁担,看宁小拧用钉钯往畚箕里扒拉石子,快要扒齐畚箕筐沿的时候,宁小拧问王时,够了不?
王时看着她握着钉钯把子的手,说不够,再装。
宁小拧接着扒了两扒子,又问,再够了不?王时说不够再装。
宁小拧又扒了两下,说再不能装了,再装你就挑不动了。
王时还要再装,宁小拧说,看不出你这瘦猴的样子还有这大的力气。说得王时的脸一红。
王时突然把肩上的扁担钩子扔下来,双手直接对着宁小拧握着钉钯把子的手冲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要冲过去,当他感到这样会碰到宁小拧的手时,心里猛地一惊,动作停滞了一下。就这一下,宁小拧把握着把子的手松开了。
王时接过钉钯把子愣了愣,心里有些懊恼,接着把畚箕里的砂石用钉钯脑拍实,又狠狠地扒了几扒子进去,然后才龇牙咧嘴地把畚箕挑起来。看着他被担子压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宁小拧捂着嘴笑。旁边的一个女同学也捂着嘴笑,说,让他逞能,他逞能我们就可以提前完成任务了。还没等她们笑完,就听到河里咚的一声响,王时在挑着担子过水时摔到了水里,宁小拧和几个女同学又接着笑起来。
就这样王时喜欢上了劳动课,上别的课时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到劳动课的时候他就兴奋了起来,东奔西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宁小拧说他,你一点也不像窗镇街上的,你比农村的同学还能干。王时看着她笑,宁小拧也跟着笑,脸上的雀斑显得更红了。
有一天下午他们到郭村轮窑厂挑青砖,青砖被轮窑厂的人码成一摞一摞的,每一摞二百口,有王时的胸口那么高。同学们把这一摞摞的砖拆下来装到畚箕里,再把它挑到学校里去。宁小拧要去拆砖,王时担心了起来,她的手搬了这样粗糙的砖会不会也变得粗糙了呢?
王时就说,宁小拧,我来给你搬吧。宁小拧说好呀就站在那里看王时搬砖,王时一次搬三口砖放到宁小拧的畚箕里,每弯一次腰就偷看一下宁小拧的手,心想她在她大姨家也是要做事的,手怎么还这样细嫩好看呢?就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块砖头倒了下来,砸在了他左手无名指上,指肚立即渗出了血。
王时慌了,不停地甩着手,越甩血渗得越多。他抹开血,看到指肚裂了一个大口子,血正从口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王时又接着甩,好像这样就能止住血。宁小拧叫了起来,说不能甩不能甩,越甩血淌得越多。王时就不再甩了,突然把血糊糊的左手伸到宁小拧的跟前,说,你用手把口子捏一下吧,捏一下血就不淌了。
王时以为宁小拧这下肯定会照他说的去做,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他心想宁小拧像玉一样的手指马上就要握到自己的手了。他真的有了在天上飞的感觉。
没想到宁小拧不停地摇着手,一边说我怕我怕一边向后退去。她扭过头去喊张天根,说王时的手被砖头砸破了,张天根赶紧跑过来,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条为王时缠上。
王时说,这大概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有些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出远门。其实当时我只是想到乡下来走一走,并没有确定要具体去哪个地方。车子路过窗镇,不知为什么,我就选择了这里。
吃过晚饭,我冒着雪到窗镇街上转了一下,想看看王时说的窗镇农具厂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像这样的乡镇小厂恐怕早已不存在了吧。我问了几个路人,果然他们说,厂子早就卖掉了,不过他们还是向我指了指农具厂原来的位置。我没有找过去,又回到了小旅馆。
我在房间里坐下不一会儿,王时就来敲我房间的门。
王时新理了发,刮了胡子,看上去比昨天精神多了。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用双手接了。我说,修理了一下,显得年轻多了。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说,他因为矮因为瘦,看上去老相,其实他只有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然后他坐在椅子上,告诉我他原来有一个徒弟很会画画,徒弟还教他用铁打了一双手。徒弟还说那是个手雕塑。
我说,我就是搞画画的,有时也玩一下雕塑,看来我们真是很有缘分。
他说是呀,缘分。说完他的眼里起了一层雾样的东西。
王时说他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他的高考成绩连高中中专的分数线都差了一大截子。
他父亲让他在农具厂跟他后面学铁匠,说等他退休了,王时就可以顶他的职,这样到时候就不需要再跟其他人的后面学徒了,就可以直接当师傅了。可他的父亲才五十岁,等他退休还有十年的时间,王时等不及,他父亲就拎着东西去找农具厂的领导,为王时安排了一个临时工。
王时身子单薄,照理说不该学铁匠的,好在厂里有了电锤,他只要用铁钳子夹着通红的铁块放在电锤下面,让电锤敲打就行了。一开始他站在旁边看他父亲操作,他只是把一些半成形的东西淬淬火,把成品归归堆。这样,他父亲的一双大手就老在他的眼前晃荡。他感到这双手和赵树理写的那个老农的手差不多,并且多了一层乌黑色的油腻,铁锈也渗透到皮肤里,永远有一股铁腥味。
王时看着看着就不由地想到了宁小拧的手。
宁小拧高中一毕业就离开了窗镇,不在郭村她大姨家呆了。就像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一样,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大姨对她的去向一贯守口如瓶,王时几次拐弯抹角要张天根问她的大姨,她大姨都滴水不漏。宁小拧高考成绩和他差不多,应该是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了。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王时无数次地躺在床上想,其实是有很多机会握一下宁小拧的手的,只怪自己胆小。
王时很后悔,哪怕强行握一下她的手也好,就算她打自己的脸一巴掌也行。世间有那么一双美妙的手,相处三年(那时高中是两年制),都没有去握一下,让它从身边溜走,真是不能饶恕。
王时想起高考前的一个晚上,他下了好几天的决心,决定要冒险握一下宁小拧的手。他觉得,再不抓住机会,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那晚下了晚自习,郭村的同学结伴回家,等他们走了五分钟,王时再去追他们。他气喘吁吁追上他们,跟张天根说,我们就要分手了,我送送你们。张天根笑着说,你送我们到了郭村,再一个人回去?王时说,没关系的,我不怕走夜路。
宁小拧和几个女生打着一把手电筒在前面走,王时张天根还有两个男同学打着手电筒跟在后面。还是和在学校里一样,男生和女生基本不说话,女生之间互相打闹嬉戏,男生则一路吹着口哨,有说有笑。到了郭村村口,张天根说,你不怕么,回去吧。王时说不怕就往回走,没走几步他看到他们各自散开了,就立即回头去追宁小拧,宁小拧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吓得跑起来。王时大着胆子喊了一下,宁小拧,是我。宁小拧还是跑,王时追上去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宁小拧,我想和你……和你……王时当然是想说和你握个手,但怎么也说不出来。宁小拧被王时“和你和你”吓呆了,她肯定想到了很流氓的事情,她接着跑了几步就到了她大姨家。她用手很急促地拍她大姨家的大门,她大姨开了门,骂她,跑得这么急,有鬼呀!并把头伸到门外看了一下,好在外面一团漆黑,她没有看到王时。
王时非常懊悔地说,干嘛去拉胳膊,为什么不直接拉她的手呢?真是蠢哟。
王时的父亲喜欢喝酒,一天到晚嘴里呼呼地冒着酒气。他有一副丝网,天气稍一热就到窗镇河里去网鱼,晚上,他把网撒在窗镇水库的边上,第二天早上再去取网。每次都会有收获,网的大多是巴掌长的小馋条鱼,少的时候是一小碗,多的时候可以取到小半脸盆。他让王时妈把鱼全烧了,叫王时去喊李木匠来喝酒。
李木匠滋溜一口酒,抹一下嘴巴对王时说,你咋不喝酒?
王时笑笑,说我不会喝酒。
李木匠把他的大手掌拍到王时的肩膀上,说那哪成,大小伙子了,哪能不喝酒。王时的父亲像是醒悟了似的,立即叫王时妈拿了一个搪瓷缸子放在王时的面前,说对对对,做铁匠的哪能不喝酒,不喝酒哪里有力气。
王时学着李木匠的样子,滋溜了一口,接着又滋溜了一口。
李木匠说,好,有出息,将来比你爸还能喝。
李木匠要为王时介绍对象,他说厂里刘漆匠的那个女徒弟不错,人长得白净净的,话也不多,只知道干活,将来准是个好媳妇。一提到谈对象,王时就觉得有些紧张,宁小拧的那双手就不自觉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李木匠不管王时答应不答应,他直接找到刘漆匠的女徒弟,谁知人家死活不同意。李木匠问刘漆匠,刘漆匠说他徒弟嫌王时个子矮,还瘦,又喜欢喝酒,成天满身的酒气。刘漆匠说,我徒弟好歹也是个吃商品粮的,人家有挑挑拣拣的资本嘛。
李木匠想想也是,就不在农具厂找了,农具厂里大多是吃商品粮的,想她们嫁给王时也确实有一定的困难。李木匠打算到罐头厂去找,那里大多是农村里的姑娘,她们都想找到一个吃商品粮的对象。
接连找了几个,王时都一一摇头摇掉了。说实话,李木匠还是很有眼光的,他找的几个姑娘长相都很不错,至少外表上要比宁小拧好看得多。李木匠以为王时嫌她们是农村户口,一问王时,王时又摇头。其实王时知道,自己是被姑娘们的手击退了。王时和她们见面时,第一眼就不自觉去看她们的手,她们的手由于长期洗刷罐头瓶子,长期在含有药物的气体上蒸来蒸去,一双双变得粗糙不堪,和他母亲的手没有什么两样。
李木匠没有气馁,这回又找了一个郭村的姑娘方小菊。
方小菊长得很漂亮,胸口挺得高高的。每天下午一下班,她就到农具厂来找王时,约他到窗镇水库大坝上去散步。每到这时,王时随便就着车间脸盆里的脏水洗一下手,衣服也懒得换,就跟方小菊走了。
窗镇的水库大坝是窗镇一景,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种叫人感到失落的美。方小菊很喜欢说话,她知道窗镇街上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方小菊在说,王时有意无意地听着。方小菊说着说着忍不住就要去牵王时的手,王时总是适时地把手躲起来了。
王时问方小菊,你村里原来有个叫宁小拧的知道不?方小菊说,知道的,她住她大姨家。王时说你知道她的父母么?方小菊说不知道,不过有一次听宁小拧的大姨骂宁小拧的父亲是杀人犯。
方小菊说,那女孩,长得一点也不好看,鼻子两边还有两片雀斑。说着就要往王时的身上靠,王时闪了一下身子,方小菊险些摔倒。
李木匠来催王时的父亲,要王时尽早把婚结了。王时说不着急,再处处看。
不料王时的父亲出事了,有天晚上他到水库里去放网,大概是喝多了酒,被鱼网缠住了脚,栽到水库里再也没有起来。
等父亲满了七,王时就去找李木匠,要和方小菊结婚。
新婚之夜,农具厂的院子里比过年还要热闹,厂里的职工喝完了喜酒就来闹洞房。方小菊笑着一张脸给大家递烟添茶,李木匠一个劲地说好,要是你爸能看到就更好了。送走了客人,方小菊就把自己剥得光光地躺到床上,王时却迟迟没有上床。他坐在桌子边对着窗外出神,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点星光也没有,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方小菊以为他是在想自己的父亲,就说不要再想了,你父亲知道你结了婚也会很高兴的。方小菊赤身裸体地跳下床来,要帮王时解衣服,王时挡开她的手,说我自己来。上了床,王时没有急着去摸方小菊的奶子和私处,而是摸她的手。摸了一会,王时说,你的手咋这样糙呢。方小菊说,天天在水里洗刷罐头瓶子,哪能不糙呢。方小菊说着就用这双糙手去掏王时的裆部,王时把她的手推开,猛地一下翻上了她的身子。王时像一头发疯的野猪,双手把方小菊的胳膊死死地摁在床上,奋力地拱着身子,完了方小菊说,看不出你这瘦猴的样子,还有这大的劲呢。
顶了父亲的职,王时成了农具厂一名正式的工人。他不需要再学徒了,厂里直接给他分了一个徒弟。
徒弟是个高个子,文文静静的。王时知道徒弟并不想学铁匠,他的父母是农村里的,但脑子很活,通过走关系把他弄到厂子里来了。徒弟说他其实很喜欢画画,他把见到的画子都找来,包括铁皮盒子上的图案,然后照着上面画,画了厚厚的几大本。他把自己的画册拿给王时看,王时翻着翻着就想起了自己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画画,是画宁小拧的手。
王时就对徒弟说,会画手么?画一双女人的手看看。徒弟摇了摇头,说手最难画的了。
第二天徒弟找来了一本看手相的书,照着上面的手相图画了一双手下来,王时觉得他把手指画得太粗了,就把它改细了一些,贴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方小菊按时到罐头厂上下班,一有时间就帮王时的母亲做做家务,烧饭洗衣样样干。渐渐地身子就懒了,不大愿意动了,有时还会撂脸子给王时和他的母亲看。王时的母亲以前和王时的父亲争吵惯了,还怕你个儿媳妇么?于是家里时常有吵闹声,李木匠来劝过几次方小菊,可是没有用,方小菊一点面子也不给李木匠。李木匠觉得没脸劝了,也不到王时家来和王时喝酒了。
王时徒弟的手画得越来越好,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专门画手的画册,每天照着上面画。王时挑了几张漂亮的女人手,贴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天方小菊看到这么多的手在她的房间里张牙舞爪,像要掐死她一样,就一把撕下来,团起扔到王时的身上,骂王时,你神经病呀!王时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等方小菊走后,王时把扔到地上的纸捡起来,一张张捋平,叠好压在床铺底下。
厂子里的效益渐渐不好了,工人们的活越来越少,大家就在车间里聊天吹牛,有人还聚伙打起了扑克牌。王时的徒弟看到王时这么喜欢手,就出了个主意,他说,师傅,要不,我们用铁打一双手吧。王时说,怎么打?从来没打过呢。徒弟说,我画个图,你照着打。王时想了想说,好哇,反正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徒弟拿来了他画的图纸,王时让他修改了几处,就挑了几块上好的钢材投到火炉里,动手铸铁坯。王时没想到自己会做得那么好,简直是轻车熟路,他很轻易地按图纸把坯子打了出来。坯子的下面是一个座子,上面是两只交错的手,和真的手差不多大小。王时没有用电锤,他反复地煅烧,反复地用小手锤敲打,徒弟就在旁边拿着图纸对他指指点点,这情形就像师徒颠了个个儿。他们没事的时候就把铁手拿出来修改修改,用小铁锤敲敲,用钢锉锉锉。十多天过去,王时觉得满意了,用铁砂纸认认真真地打磨一遍,涂了一层透明的防锈漆,找一块红绸布包起来,然后又找李木匠按尺寸做了个小木盒子,把这双铁手装进去。
王时的徒弟说,这手虽然是用铁打出来的,但它完全算得上一个雕塑,一个手雕塑。王时笑笑说,手雕塑,说起来真好听。回到家,王时把小木盒子藏在一个方小菊找不到的地方,免得她看见了找麻烦。王时想,要是再见到宁小拧就好了,再见到就把这手雕塑送给她做个纪念。
王时说,他万万没有想到,和宁小拧分别十年后,宁小拧又来到了窗镇。
宁小拧通过全县招考成为窗镇财政所一名合同制职工,在财政所当出纳。这个消息是张天根告诉他的,那天张天根到镇上来办事,顺便到农具厂来看看王时,王时留他吃个中饭。两个人喝着酒,张天根说他在镇财政所看到了宁小拧。王时听张天根这么说,端酒杯的手就有些发抖,酒洒到了桌面上,脑子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张天根。王时平时很少到镇上去逛,整天圈在农具厂的院子里,对窗镇街上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方小菊倒是知道窗镇街上不少的新闻,但她从不对王时说,每天回来吃个饭睡个觉就到罐头厂里去了,家成了她的旅馆。王时对张天根说,那你下午就别回去了,我们和宁小拧一起吃个晚饭。张天根推说他下午还有一堆子事,回头再说吧。
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时兴同学聚会,好多年不见的同学,除了当时在学校里玩得来的,其余见了面也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有的甚至装着不认识。张天根大概就是不想再和宁小拧攀同学关系了。张天根走后,王时又独自喝了几杯酒,喝得眼前的东西东倒西歪,才到房间里把那个手雕塑拿出来,用自己的双手使劲地握了一下。
王时没有急着去找宁小拧,整个下午他喷着满嘴的酒气,笑着一张古怪的脸在车间里晃来荡去。下班前半个小时,他出了农具厂的大门,背着手向镇政府走去。镇财政所就在镇政府的大院里。
进了镇财政所,王时果然看到宁小拧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埋头划拉算盘,对面桌子上有一个女的在填一堆表格。王时没有急着和宁小拧打招呼,而是急着去看她那双在算盘上拨拉珠子的手。王时用手揉了揉眼睛,过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吁了一口气,他的心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这双手没有让他失望,和他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肤色还是白里微黄,手掌圆润饱满,嫩笋一样的手指修长匀称,闪着光泽。那些骨节处陷下去的小凹凹,和那些若隐若现的青绿色的血管,都没有丝毫的变形。十年的时光没有给这双手留下任何的痕迹。
王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鼻子发酸,很想找个地方哭一下。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宁小拧把头抬了起来。
王时看到,宁小拧的脸却变化很大,超出了她二十八九岁实际的年龄,鼻子两侧的雀斑点更大更黑了,脸盘子也似乎变得更宽了。宁小拧发现王时时有点惊讶。她说,是你呀,王时。王时显得很局促,说,哎是我,听说老同学来财政所上班了,过来看看。王时说完,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只好用手抓抓头皮。这时对面那个女的抬起头来,看了王时一眼,接话说,光看看有什么用,请她坐馆子呀。王时立即说,好好好,今晚就请。可宁小拧使劲摇头,死活不同意。
王时不再把自己圈在农具厂的院子里了,吃过晚饭他就独自出去散步。
他很想到镇政府大院里去,但实际上只去过两三次,其中有一次他问了一个人,那人指了指宁小拧住的房间,他去房间看了一下,门是锁的,没有见到宁小拧。他更多的是去水库大坝上,有时在那里一呆就是一两个钟头,沿着水库大坝从南头走到北头,又从北头走到南头。
有一天晚上,水库大坝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王时走着走着,看见远处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地走,就像是数地上的石子一样。走近了,王时猛地一惊,认出她是宁小拧。宁小拧看到王时,也一惊,立即用手去擦眼睛。那晚的月光有些朦胧,王时看不清她的脸,但感觉她好像是流泪了。
王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一会才说,我陪你走走吧,宁小拧没有拒绝,两人就隔了一尺来远并排走着。这时宁小拧的手就垂在他的侧边,不知为什么,王时反而把自己的胳膊收得更紧了,僵僵地贴着自己的身子。手掌攥成了拳头,手心攥出了一拨又一拨的汗。默默地走了几步路,王时突然想,等分手的时候,再提议和她握个手吧。
俩人都不说话,王时的胸口像揣了只小兔子,他压了压心跳,决定先开口。他说,水库这地方真好哇。宁小拧嗯了一下。王时又说,从这大坝上看窗镇街,窗镇街真好看。宁小拧声音低低地答了一句,是好看。过了一会儿,王时问,哎宁小拧,你高中毕业后去了哪里?宁小拧说,到我妈那去了。你妈在哪里?王时接着问。宁小拧没有回答,又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王时又问,这么些年你在做什么事情?结婚了么?宁小拧摇摇头,说别问我了,还是说说你吧,就又低着头走。王时说,我结婚了,可是没有孩子,老婆在罐头厂上班。走几步王时又补了一句,我俩的感情不好。宁小拧淡淡地哦了一声,之后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话说。
王时知道宁小拧的情绪不好,不愿意多说话,默默地走了一截路就打算和宁小拧告别。他压着剧烈的心跳,装着很轻松的样子把手伸到宁小拧的面前,说,宁小拧,我不陪你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以后再叙,握个手吧。宁小拧愣了一下,正准备把手伸出来,就听到后面一声喊,宁小拧,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跑这来了。宁小拧赶紧向王时摆了摆手,撒腿向那个人跑去。王时的手就僵在那里,半天收不回来。他听到那个男的指着这边问宁小拧,那个男的是谁?宁小拧说,是我的一个同学。那男的就要过来找王时,宁小拧拉住了他,带着一丝哭腔说,你不要找他,以后我不再理他就是了,说完拉着那男的胳膊往回走。王时惊呆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说到这里,王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缘分,是呀缘分。他和宁小拧同学是缘分,宁小拧和郑金朋也是一种缘分。
我说,缘分有善孽之分,所谓善缘、孽缘。
王时又叹口气,说,他们应该是一种孽缘吧,正是这种孽缘让我有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王时说他很快就弄清楚那个男的是谁了,他是镇里的武装部长郑金朋。
郑金朋四十多岁,三年前老婆得了一种病,郑金朋怕花钱,不让她住医院,只是捡一些廉价的中药熬给她喝,或者是从农村里找一些不花钱的土法偏方,不久,他老婆就死掉了。有人说,他老婆是被他治死的。郑金朋在窗镇街上是个有名的角儿,黑白两道都通。
王时没事就想走出农具厂的大门到窗镇街上去逛逛,他已经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方小菊很少回家,农具厂在走下坡路,罐头厂却在走上坡路。罐头厂新换了一个年轻的厂长,敢想敢干,只要来钱什么手段都拿来使。方小菊被提官了,当上了销售科副科长,经常和年轻的厂长东南西北地跑。她在罐头厂有一间单人房间,她大多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一次。
王时在街上逛着,身子朝前走,眼睛却四处打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宁小拧。自打那晚在水库大坝上见到宁小拧,后来又碰见过几次,但都是匆匆打个照面,王时连笑一下都来不及,宁小拧就匆匆地走过去了,生怕被人看见似的。王时碰见郑金朋的时候更多一些,郑金朋每次碰见他,总要拿眼睛盯他两下,有一种狠狠的东西在里面。有一次郑金朋从饭店里喝酒出来,喷着满嘴的酒气,把王时堵在路上。他问王时,你和宁小拧同学?王时说,是的,初中高中都是同学。郑金朋拿牙签剔牙,向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水,说,你们同学可以,但你不要再找她了,她现在是我的老婆了。接着郑金朋把他如何费力气把宁小拧弄到窗镇财政所来的事告诉了王时。王时这才知道,宁小拧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也一直没有结婚,她名义上是通过全县招考考上来的,实际上是郑金朋暗中操作的结果。条件是宁小拧上来后要嫁给他郑金朋做老婆。那天下午郑金朋要宁小拧和他一道去领结婚证,宁小拧说她才来不久,等她熟悉了工作再说,郑金朋发脾气打了她,晚上她一个人流着泪去水库大坝上散心。郑金朋问,那天晚上他在水库大坝上碰见的就是你吧,王时点了一下头。郑金朋把宽大的手掌拍到王时瘦小的肩膀上,说,那晚回去我又打了她,她不承认是和你约会,说是偶然碰见的,这就好这就好。王时看着他嘴里不断剔出来的血水,心里一阵阵恶心。
农具厂是越来越不行了,工资发不出来,传言厂子就要倒闭了,工人都要下岗。工人们一个个人心惶惶,厂里让工人把积压的产品领回家去,卖掉了就算他们的工资。这天方小菊看到家里堆着一大堆的锄头铁锹和打谷机零件,提出要和王时离婚。
王时说,你要离就离吧,反正你也不在家里呆,和离了婚差不多。
方小菊说,这可是你答应的,等我这次出差回来就办手续,到时你不要反悔。
王时说,我不会反悔。
方小菊就安心地出差去了,她没想到,等她出完差回来,王时已经成了一个故意杀人犯。
王时没事就在家里喝酒,有时把李木匠拉来一起喝。李木匠已经退休了,更是嗜酒如命,他说,我说的不错吧,你的酒量就是比你爸强。更多的时候王时是一个人喝,喝得天旋地转,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把那个手雕塑拿出来抚弄一番。抚着弄着,他的眼前不断晃动着宁小拧和郑金朋的影子,郑金朋用他的大手把宁小拧的手死死地攥着,他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他说,我一定要把手雕塑送给你,一定要送给你,然后才歪歪扭扭爬到床上呼呼大睡。
一天下午,王时那个叫他做手雕塑的徒弟来向他告别,来时拎了一瓶好酒,算是对师傅的答谢。这个徒弟早已出了师,自己也带出了两个徒弟。他说他要到县城的玩具厂里去上班了,虽说是搞玩具设计,和他的专长对路,但同样是他父母托关系给找进去的,只要交一些钱,他就可以转户口,吃上商品粮。
徒弟走后,王时把徒弟带来的好酒打开,一遍遍地闻着。吃晚饭的时候,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不觉喝了个底朝天。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都晃来晃去,模糊不清。这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像是要下一场暴雨,月亮也变得毛毛的。王时本来打算上床好好地睡一觉,可是他散乱的目光落在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手雕塑上。这个手雕塑他公开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并不担心被方小菊发现把它扔掉。反正方小菊也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一趟,她也不会对房间里其他东西多看一眼,拿几件衣服就又走了。
王时在桌前坐下来,两眼发痴地看着这个手雕塑。他觉得他的那个徒弟真是聪明,竟然叫他用铁打了一双手,而且自己竟然会打得这么好。徒弟称它为手雕塑,叫起来真好听,比铁手好听多了。他今后在玩具厂摆弄玩具,一定会设计出很多很好玩的玩具。王时浑身冒着汗,身上不断散发出一股股酒臊味和汗臭味。过了一会,他把手放到那个手雕塑上,和它死死地握着。他发现这铁手也是有温度的,是热的,甚至比他自己的手还要热。他手心里的汗很快沾在了铁手上面,铁手也变得水淋淋的,像泥鳅一样滑溜。王时似乎真的就看见了一条泥鳅,这泥鳅就在他前面的浅水沟里游来游去,他伸手去捉就是捉不住,眼看就要捉住了,它轻轻地扭一下身子就又游走了。王时愤愤地说,我一定要捉到你……
王时把手雕塑放到木盒子里装起来,找了一块方小菊的纱巾包在外面,然后抱着它出了门。
厂院里安静得很,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王时抱着木盒子,哈着腰沿着一个废旧厂房的墙根向厂大门走去。出了大门,王时又迅速地走进路边的阴影里。天气依旧是闷热,王时的胸口上不断冒汗,把小木盒子都浸湿了。王时突然想到,他胸前抱着的这个东西有点像骨灰盒子,他得更加小心翼翼,不让人看见才是。在一个墙根下,王时踢到了一条狗,这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就又趴到地上继续睡觉。
王时的大脑一直是昏昏沉沉的,他在跨镇政府的大铁门时碰到了铁门,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好在没有人发现他。
镇政府的大院也和农具厂的大院里一样,死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王时继续沿着墙根下的阴影走,来到了宁小拧房间的后窗。王时看到房间里只有宁小拧一个人,她坐在床沿上,一只手臂横在小腹上,另只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王时揉了揉眼睛,想再偷看一下宁小拧的手,可是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只看到一双手的大模样,这模样依然是好看的,依然让王时感到心跳加快。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王时不再犹豫了,立即绕到前面推门进去。
宁小拧吓了一跳,噌地一下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她认出了王时,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看到王时满脸汗水,怀里抱着一个像骨灰盒子样的东西,吓得啊一声叫起来。她一边摇着手一边向后退,说不不不王时,你要做什么?宁小拧后背抵到了墙壁,没有办法再退了,还在不停地摇手不停地说不。她每后退一步王时就前进一步,王时抱着木盒子站在她的面前,哆嗦着说,宁小拧,我要送给你,我要送给你……他弯下腰把木盒子放到地上,解开纱巾,打开木盒子,把那个徒弟称之为手雕塑的东西拿出来。王时说,宁小拧,我要送给你……就在这时,他的衣领被人从后面拉住了。王时还想往前挣扎,就感到自己的头被狠狠地揍了一下。王时不得不回过头来,用醉眯眯的眼睛看着郑金朋,把那个铁手紧紧地抱在怀里。郑金朋一只手死死地揪住王时的衣领不放,另只手不停地在王时的脸上左右抡着巴掌。王时感到自己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拎了起来,他的头被郑金朋抡得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就像是一具让郑金朋随意摆弄的木偶。王时想喊,可是喊不出来。房间里只有巴掌抡在脸上的噼啪声,和宁小拧呜呜的哭声。宁小拧缩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捂着脸,浑身发抖。王时感到自己喘不上气了,他体内的气全被衣服领子捆扎在肚子里,只有一丝细细的气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发出连续不断的哨音……他费力地举起了手中的铁手,向郑金朋的脑袋上磕去……
王时说,就是这个手雕塑,让他整整坐了十年牢。
这天晚上,我想王时还会再来的。我就在房间里坐着等他。房间的门被敲了两下,我打开门,进来的却是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女子虽穿着加长的羽绒服,领口却敞得很开,能看到里面深深的乳沟。不用说,这是个小姐。
女子坐到我的床沿上,问我,需要服务么?
我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本想立即拒绝,但忽然想起妻子已经背叛了自己,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个服务法?
女子说,不贵的,包夜也只三百块钱,说完就开始解羽绒服的扣子。她刚把羽绒服脱下来扔到床上,这时又有人敲门,我知道这次肯定是王时。我想了想,对女子说,算了吧,我不需要服务。我开了门,女子穿上羽绒服用眼睛狠狠地剜了王时一眼,然后一甩头发咚咚咚地出了门。
王时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我笑笑说,不要紧,没事的。
王时是来邀请我明天到他的铁匠铺里去坐坐,他说他现在又重新用铁打了一个手雕塑,原来的那个被郑金朋扔到窗镇水库里去了。他觉得这次的没有上次的打得好,主要是没有人指点。他原来的那个徒弟也不在县玩具厂了,他去了南方,听说一个月的工资有上万元。他问我能不能指点他一下。
第二天,我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酒就去了王时的铁匠铺子。说是铺子,其实只是一个用水泥砖临时搭建的屋子,屋子很小,后面住人,前面是铺子。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溜铁器成品,大多是锄头、柴刀、菜刀和小铲子。刀口被磨得赤亮赤亮的,在这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尤其刺目。王时正在和一个男孩在铁墩子上敲敲打打,看我进来,他停了下来,向我介绍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徒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他们平时就靠打一些附近农村人订做的小农具为生。
王时拿出了那个手雕塑,他说只打了一个毛坯,接下来不知该怎么打了。我一看大吃一惊,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作品,在似与不似之间。我说,你不要再敲打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作品了。王时一定以为我是糊弄他的,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眼里透出深深的忧伤。为了表示我说的话是真诚的,我提议我们在一起喝两杯。
我说我还想听听你后面的故事呢,王时喝了两杯后,他的眼睛开始发红。
他说,我没想到,在庆州城还会碰到宁小拧。
从监狱里出来,王时花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终于在庆州城找到了张天根。
庆州是一个建市不到十年的县级市,是距离窗镇最近的一个城市。刚踏上庆州城的那会儿,王时心里一片茫然。庆州再小也算是一座城市,去哪里找张天根呢?他只记得两年前,张天根到监狱去探望他,说他在庆州城打工搞装璜,具体住在哪里在那条街好像没说,就是说了,王时也不一定能记住,因为那时他根本不知道庆州城在哪里,更没想到要到庆州城来。直到出狱的前几天,他才考虑,出去之后去哪里呢?做什么事情呢?他不可能再回窗镇,农具厂早就倒闭了,就是不倒闭,他也已经被开除。他的母亲在他入狱后的第七个年头已经去世了,方小菊在他入狱不到半年就正式和他离了婚。那次张天根还告诉他,方小菊和他离婚后就和罐头厂的年轻厂长公开同居,后来罐头厂也在走下坡路,很快倒掉了,方小菊也进了城打工,但不知道在哪个城市。
张天根现在是个小包工头了,他拢着七、八个人在庆州城搞装璜,砖匠、木匠、漆匠和水电工都有,属于装璜游击队的那种。
王时找到张天根的那个晚上,张天根带着手下的人,请王时到一个小馆子里喝酒,王时已经不怎么喝酒了,只是礼节性地喝了一点点。张天根抓了抓头皮问王时想干哪样活,王时说,以前在农具厂是做铁匠的,正好用不上,要是学了木匠或者漆匠就好了。张天根要他跟哪个师傅后面学徒,学个一年半载就行了。王时不太愿意学徒,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学徒?张天根手下的一个木匠笑了起来,说这有什么,八十岁还有学劁猪的呢。末了张天根说,要不这样,你先做一段时间的小工吧,我找到了装璜活计,央房主一下,让他把小工让给你做,价钱你自己跟他讲跟他结。不过这是纯力气活,你可以一边做小工一边跟哪个师傅后面学学技术,学个半熟就可以干装璜了。
张天根说的这个小工就是往楼上扛扛装璜材料,像水泥、地坪砖、木工板什么的,再就是往楼下搬运垃圾。有的房主喜欢把原来的隔墙拆掉,再彻新的隔墙,那垃圾就多了去了。干这样的活是要好身体的,王时身子单薄,吃力是吃力些,但他觉得非常踏实。干完白天的活,他好好洗个澡,也不和张天根他们喝酒,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到长江大堤上去走走。
庆州城在长江边上,一到夜间大堤上聚了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是散步游玩的,有点像窗镇的水库大坝,另外还有一些小商小贩,像摆地摊的、卖水果的,卖烤红薯的。王时喜欢看长江里来来往往的轮船,觉得轮船上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真好看,像在梦里似的。王时总会找一处地方坐下来,抽着烟,然后出神地看着江面。
看着看着就不由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其实王时并不愿意过多地回想过去,他觉得他的过去有点不堪回首。但他并不感到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当年给他判的刑是超重的,他不过是把郑金朋的头上砸出一个大血口子,郑金朋晕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死掉,后来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只是当时正遇上严打,郑金朋不但告他故意杀人,还说他想强奸宁小拧,他被判了十年。开公判大会的时候,他和那些犯事的人站在一辆货车的车斗里,脖子上挂着重重的木牌子。他的头是低着的,但眼睛却在四处寻找,终于找见了宁小拧。宁小拧靠在一棵树干上,正用她好看的手不停地抹眼泪。王时感到她的手在不停地晃动着白光,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一般情况下,王时要在长江大堤上呆两个多钟头,回去的时候,张天根他们大多睡下了,屋子里充满了浓重的酒味汗味和脚臭味。
一天中午张天根又接到一宗装璜活计,他让王时先到一家装璜材料店去搬地坪砖,他说他已经帮王时和房主讲好了价钱。那天很热,王时闷了一身的臭汗来到了装璜材料店里,女老板正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大觉。女老板很胖,趴着的上身把小小的桌面都占满了,肥厚的大手很粗糙,像老鳖的两只前爪一样摆在桌面上。王时叫了几下老板,女老板没有听见,照样睡得很香。王时就瞟了一眼打开的电视,整个电视屏幕上是一双女人的手,和他曾经做的那个手雕塑造型差不多。
王时愣了一下,赶紧凑到电视机跟前去看,电视上接着说,这就是一双手模特的手。这时这双手不停地在屏幕上变幻,各个角度都能看到,还有各个局部的特写。最后这双手慢慢地淡去,屏幕上又生出了几双手,做着各式各样的造型。王时惊呆了,眼睛开始发花,心口怦怦地跳动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这个节目结束好长时间,女老板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整个下午,王时显得很兴奋。他一边扛着材料上楼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手模特这个词,原来有一双好看的手还可以做手模特这个职业,那宁小拧是完全可以做一个手模特的了,她的手比电视上的那双手还要好看。
王时很为自己暗自高兴,他觉得只有自己发现了宁小拧可以做手模特的手,那双手是那么地迷人。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包括张天根,包括郑金朋,包括初高中所有的同学和所有的老师。因为他从没有听到过别人议论宁小拧的手,他们只喜欢看人的脸,认为脸长得好就是漂亮,就像当初李木匠为他在罐头厂找对象一样。兴奋过后王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有一股彻骨的寒冷从他的心头掠过。这双手总是在自己的面前晃来荡去,为何就捉不到呢?仅仅是为了握一下手,为何就那么难呢?吃晚饭的时候,他找张天根要了一些酒喝,喝完酒张天根他们打起了牌,他也没去长江大堤,洗了洗就躺到床上去了。
转眼过了秋天,几阵寒潮过后庆州城就进入了寒冷的冬季。
张天根接的装璜活计越来越多,虽然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一到晚上他们就非常快活,大口大口地喝酒,大把大把地赌钱,有时还会到美容店去寻个小姐,开个洋荤。王时没有像当初张天根说的那样,跟在哪个师傅后面学个技术,他一直在干小工。一到晚上,他照常要去长江大堤上走走。
冬天的长江大堤比其他几个季节明显冷清得多,散步游玩的人很稀少,江面总有一股一股的风漫到江堤上,往人衣服里钻,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这天晚上,王时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坐了好长时间,把石头都捂热了才顺着江堤往东边走。他边走边往江面上看,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依然很多,江面上倒映的灯光一忽儿被江风扯碎了,一忽儿又自动拼接了起来。
在经过一个卖烤红薯摊子的时候,王时好像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朝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这次他听得非常清楚。
王时停下脚步,向四周打探,周围没什么人在看他,只有那个卖烤红薯的摊主在望着他。
摊主头上包着一条大围巾,嘴和鼻子都包了起来,只露着一双眼睛和两鬓有些花白的头发。风把几缕鬓发撩到了头巾外面,飘来飘去。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显得很臃肿,双手戴着一双白色的劳动手套,不过现在几乎成了黑色的了,上面还沾着一块块的薯汁。王时没发现喊他的人,以为摊主要他买个红薯。王时闻到红薯浓浓的香味,真打算买一个来吃,他有十多年没有吃过这香喷喷的烤薯了吧。
王时正准备到口袋里掏钱,摊主把头巾解了下来,王时看到她鼻子两侧深褐色的雀斑,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宁小拧的名字,喊过之后还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那样呆呆地站在烤薯摊子前。
时间像是凝固了。
宁小拧说,你还认得我呀。接着拿起一个烤熟的红薯递给王时,说,王时吃个烤红薯吧。
王时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宁小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宁小拧把烤红薯塞到他的手里,说,王时,你怎么也在庆州城呢?
王时手里拿着烤红薯,根本感觉不到烫手,嘴张了半天才说,哦……我在这里打工。
做什么事呢?宁小拧问。
就是做小工,王时稍稍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又张了张嘴,本想还说和张天根在一起,结果没说。
王时把烤红薯放了回去。
宁小拧却比以前大方多了,她把仅有的一张小凳子让给王时坐,王时没有坐,而是在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上去,石头冰凉冰凉,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宁小拧自己坐在小凳子上。
好一会,王时像是问宁小拧又像是问自己说,不是在窗镇财政所上班吗?
宁小拧笑了一下,她捋了捋头发,把围巾重新围上,在下巴底下打一个结。
宁小拧告诉王时,她早就没在窗镇财政所上班了,就在王时被抓入狱的那年冬天,她和郑金朋结了婚。郑金朋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她出气,把她往死里打,手边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来打。第二年就有人告了郑金朋,说他在全县招考中帮宁小拧作弊,宁小拧的户口不在本县,他造了个假户口,瞒了宁小拧的年龄,又在招考中打通了各个环节,县里派人来查,把宁小拧开除了。
宁小拧说,被开除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和郑金朋离了婚。说完脸上竟有些得意的样子。
王时点了一支烟,轻轻哦了一声。
王时掉过头去看江面,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江面上的灯影,一会儿碎了,一会儿又自动拼接了起来。他还想知道宁小拧为什么去窗镇读书,高中毕业后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时就问了宁小拧。
宁小拧说,她家先前就在庆州县城郊区,她父亲是郊区一个车队里开货车的。在她读初三那年,不小心撞死了一个人,是一个当官人家的儿子,被判了重重的刑。她父亲在入狱时要她到窗镇郭村她大姨那里读书,省得那个当官的人家找她的麻烦。高中毕业后,她就和母亲在庆州县城摆地摊,后来有人介绍她认识了郑金朋,这样为了有个工作,就又去了窗镇。现在她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在菜市场卖水果,她自己白天在一个小食店里打打杂,晚上就卖烤红薯。她大多是在街巷子里卖,长江大堤来得不多。
宁小拧说,没办法,孩子要读书,将来上大学要花很多钱。
王时说,孩子归你了?
宁小拧说,你想错了,我和郑金朋没生孩子。从窗镇回到庆州我又结婚了,现在有个男孩,刚读小学一年级。
王时没有再说话,又掏出一支烟点上,眼睛盯着宁小拧戴着手套的手。王时很想告诉宁小拧,她的手是一双手模特的手,她完全可以做一个手模特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几次想说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一对年轻男女来到了摊子前要买烤红薯,宁小拧站起来,从炉膛里拿了两个滚烫的红薯递给他们。女的在接烤红薯的一瞬间尖叫了一声,啊好烫,接着烤红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男的要宁小拧换一个,宁小拧有些不愿意,但还是换了。
这对男女转身走后,宁小拧把掉在地上的烤红薯拣起来。她对王时说,还是吃个烤红薯吧,吃了可以暖暖身子。说完就要到炉膛里去取一个烤红薯给王时。
王时摇了摇头。
宁小拧重新坐到凳子上,打算自己去吃那个掉在地上的烤红薯,她把手套取了下来,去剥那个掉到地上的烤红薯的皮。
就在宁小拧取手套的这一刻王时闭上了眼睛。
等王时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觉大脑有一颗子弹穿过,就像被判死刑的人在被执行枪决。那双可以做手模特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粗糙变形的手,颜色焦黄,四处开裂,左手背上有一块突起的疤痕,右手的两根手指严重骨折,像两个月牙一样弯曲着。
不用说,这是郑金朋的功劳。
王时背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
看到王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宁小拧有点不知所措。她把手中的烤薯放到烤台上,不停地搓着双手。好一会她才走过去推了一下王时的肩膀,说,王时,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坐了十年牢,心里很委屈。现在不是好了吗,只要好好干,日子会好起来的,要是有个合适的女的,就再找个伴吧。
王时终于停止了抽泣,也站了起来。
宁小拧说,你回去吧,我也要收摊子了,说完就要去推三轮车。王时立即擦了一下眼睛,说,等等,宁小拧,我俩握个手吧。
宁小拧笑了一下,把手在身子上擦了擦,向王时伸过来。
我离开窗镇的时候,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花落到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子。
窗镇毕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除了茫茫的白雪几乎看不到其他的颜色。我没有向王时告别,我想,他的一生就为一双手而活着,到底值也不值?他的一生算不算是失败的人生?
地上已经起了冻,汽车轮子碾在冰碴子上,发出噼哩啪啦玻璃一般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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