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家里少了顶梁柱,就像塌了半拉天,无法支撑了。
该走的路,终归要走,一个比母亲小许多的男人成了她的继父。她看见母亲在鞭炮声里被人簇拥着,鲜红的炮纸在她面前散落了一地,不经意间落在她的脚面上,如无数只受伤的蝴蝶。从那天起,她失去了童年的笑声。
她不能容忍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吃东西,他那天生多白的眼睛总使她想起野地里争食的野狗,由此她更想念昔日父亲的慈爱,父亲从遥远的地方捎回她爱吃的食物,看着她香甜的吃相,眼里总是流露出幸福与爱怜的目光。
母亲的肚子渐渐隆起。那是一个风裹着雪的日子,母亲如陀螺般地背着刚从仓库发回的粮食,举步艰难地往家走。这样的活计,那男人是不屑出手干的。玉珠就像看陌生人般地望着母亲的身影,目光里流露出不屑与嘲弄。她听见冰棱上滑出沉重闷响的声音和母亲的一声尖叫,她却无动于衷,甚至在鼻间发一串冷笑。她小小年纪就明白了凡事都是命,父亲在时,哪里舍得让她干如此的重活儿?活该,活该!
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她听见不时有人向外婆道贺。外婆脸上堆着笑,可她总觉那笑就像哭,为这种表情,她琢磨了好一阵子。
母亲的肚子再次腆起时,她已被招进工厂,那年她虚岁才十八。记得是一阴雨天气,母亲破天荒到厂里找她。她看见母亲时着实吃了一惊。母亲头上勒着围巾,却怎么也遮不住脸上的青紫。母亲一看到她,先自哭了。进屋后,她便唠唠叨叨诉说着这多年来的委屈:“我算看透了,那个自私又懒惰的家伙!想当年,你爹待我,那是没的说哟!”玉珠默默听着,能从母亲口中得到对父亲生前的肯定,她积郁在心底的不满便稍稍有些许冰释。她挽留母亲住下。母亲又要临盆了,不能再让她受太多委屈。她用微薄的工资,为母亲买滋补品,陪她到厂部医疗室检查妊娠的正常与否,直到母亲生下一个小女孩。那是一个与那个男人长得像极的女孩。她不敢与这个弱小婴儿的目光碰触。她猜想这便是造物主对她的捉弄吧,为什么总是将一些不该的事情置于她的面前?她沉默了,当母亲说该回去了时,她没再作任何挽留。为此她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可她又有太多的不得已,纵然有一千个说服自已的理由,却又一直不敢再去面对。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嫁了人,又如何稀里糊涂做了母亲。二十岁的她初为人母,不知该如何是好。丈夫是车队司机,终日在外奔跑,平时难得在家。孩子需要照管,她又常常加夜班,里里外外弄得她焦头烂额。她想起母亲,想接母亲来,却不知道结果将会如何,可又顾不及多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发一封加急电报,然后在家静候佳音。母亲果然急急赶来,她悬着的心便落了地。母亲疼女儿,事事料理得殷勤周到。她躺在床上享受母亲呵护的同时,不由发一番感慨:若是母亲终生不再嫁人,那该多好啊!
然而她哪里知道,一时的轻易决断,她疏忽了母亲已是再嫁的人。其实她也担心过。只是这种担心一闪而过,没容她去细究。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她正琢磨着中午该买些什么新鲜青菜下厨,却见继父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寻了来,他甚至没拿正眼去瞧她的热情,便像对待罪人一般冲正忙着晒尿布的母亲嚷叫:“你是哪家人知道不?有你这样当娘的吗?有你这样当老婆的吗?你就呆着吧,甭回了!”说罢一扭身,撇下刚带来的两岁的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幼小的妹妹稀稀落落的黄头发上长满了风子,衣服又脏又臭。玉珠站在那里呆怔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她看见母亲大颗的眼泪从眼里跌落下来,来不及多想什么,便抱起女儿,一言不发地朝丈夫远去的方向撵去,甚至没来得有再留下只言片语。望着母亲决然离去的背影,玉珠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那个鞭炮劈啪作响的日子,母亲不顾一切走进那个男人的洞房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怀着满腔的怨愤,玉珠独自承受着难挨的时光。她将孩子捆在床上,踩着那撕心裂肺的哇哇啼哭声赶进车间;她笨拙地缝制孩子的棉衣,完后却找不到袖子在哪里---。她当然不再企望母亲能再次给予她什么,更不愿听到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母亲仿佛也觉察出对女儿的愧疚,也或许是再不忍心打扰女儿生活,许久没有任何音讯,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一道不可触摸的隔膜。
玉珠的归来,是在一个秋风卷落叶的季节。其实这许多年来,她的生活宛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丝头绪。丈夫的在外奔波,令她对生活的繁杂转为厌倦。那是怎样一个零乱不堪的家呵,她常常想起小时候与母亲相依,期盼父亲归来的情景:守着清冷的灯光,盼来一个个无聊而又失落的黎明。父亲是赶马车的车夫,终是在外奔波。有时她想,自己的生活与当初的母亲竟是惊人的相似。终于,她承受不住日子的淡泊,就像当初母亲对父亲的不满。
那夜,她携了儿时青梅竹马的恋人,风尘仆仆回到母亲居住的茅屋。此时她才知道母亲早已离开继父,独身生活许多年了。母亲看到女儿,眼里流露出异常的惊喜,再看女儿身边的男人,却又显出不知所措的茫然。玉珠跟在母亲屁股后,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只是帮着母亲择菜、烧灶,希望母亲能从她泛着红晕的脸颊读出她的渴望,就像当初听到女儿要嫁人时的惊喜与默许。
母亲只将热气腾腾的菠菜面条端在俩人面前,默默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汤水,才无不怜惜地轻叹一声。灯下的母亲已苍老许多,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母亲的笑不似原来那般生涩,却显出难得的从容。玉珠重又想起自小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那时的一家人不就是像这般其乐融融过日子吗?父亲比母亲大十多岁,据说当初母亲为不情愿嫁与父亲颇与外婆争执了一番。父亲是赶马车的,那年头,赶车的与厨子是抢眼的好差使。外婆懂得女人该嫁的男人首先便是挺过饥饿这一关。有牲口的饲料作后盾呢,便将女儿强行推上了掌鞭人的大马车,任女儿洒下一路呜咽的哭声。
也许是上天有意捉弄人,一场大火葬送了父亲的性命。
玉珠不知如今寡居的母亲是何种心境,只知那个小男人已成为沉淀在昨日的记忆。她试探地问:“妈,如果一个人孤单,就不要太苦了自己---”母亲仿佛从沉思中醒过来,拉了玉珠的手,商量似地,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其实,有句话妈早就想跟你说,又怕你不同意!”玉珠望着母亲窘迫的模样,仿佛已猜到什么,却又不能肯定。她用眼睛催促母亲将话讲完。直到许久,母亲才又怯怯地道:“我想-----等我百年之后,你能不能,将我-----跟你父亲--葬在一起?”
玉珠的心,像被什么猛蜇了一下,说不出是酸还是痛。她料想不到晚年的母亲,面对女儿竟是这么唯一的请求。母亲的一生,便如万花筒般浮现在眼前,闪烁不定:那个极不情愿嫁人的青春少女,被哭哭啼啼地塞进马车;那个任性与骄横的母亲,面对在外归来的父亲,一场场的抱怨,一场场的吵闹;那场蓦然之间燃起的大火,在父亲的马车进村当口烧得正旺,面对哭叫着的妻子女儿,冲进火海的刹那,是何等的悲壮与惨烈!
还有那场祸福不定劈呖啪拉的鞭炮
母亲的眼里盛满泪水。此刻的玉珠,已是一刻也不愿再多作停留。她原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宿,此刻却不论母亲怎么挽留,已然决绝地走出母亲寡居的茅屋。
秋风习习,秋意融融。热恋着的热诚,过去现在的爱情,正如一场五彩斑斓的故事在玉珠脑海里演绎。从母亲的婚姻里,她仿佛已明白了许多,可又说不清明白了什么,此刻,她只想在这无人的夜,去父亲的坟前,朝着那曾是家的方向,好好祭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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