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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同一类动物

时间:2009-04-02 22:56 来源:灵动水滴 网 作者:叶清河 点击:
在这个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森林里,活着很多跟我们一样的同一类动物,我们都来自遥远的农村,父母拼死拼活让我们上了大学。因为有了一张大学的文凭,我们就比赤手空拳的父辈们多了点资本,也多了点清高。

  一


  母亲从家里来了电话,告诉我父亲住院了,要我马上赶回去。回头一想,我出来打工也有五六年了,这五六年里竟然没有回过家呢。


  我老家是河南驻马店,我现在在广州番禺,在一家叫"宏业输出中心"的公司里做编排;说是公司,其实加经理就十三个人。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呆过的第八家公司吧,也可能是第九家,我记不清楚了。我们主要做的是把客人交来的样品依葫芦画瓢描下来,再根据客人的要求进行修改,直到客人满意为止。这些都是很细节的活,有时候我们可能会为一个小小的字母而在屏幕找半天,因此我额头下只长了两只眼睛已经越来越不够用了。公司二十四小时营业,分三班倒,每个月倒一次,白天黑夜的也使我身体里的更夫越来越不听话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我正在出租屋里睡大觉,我迷糊着听了电话,摁了电话却感觉自己是挂到了墙面上。我又在床上"挂"了一阵,终于还是记起了母亲的电话。我就跳下床,心想还是回去一趟。然而刚一出门就碰上了金月,她问我要到哪里去,我随口应她说,回家。金月回屋里抓了个袋子就追上来,叫着你等等我,我也要去。金月是我现在的女朋友,她在一家电子公司里做经理助理,那家电子公司就在我们公司附近。我们已经越过了那一步了,是在我的出租屋里,那个晚上我惊喜地发现那竟然是金月的第一次。结果第二天,金月就把自己连同几个皮箱子搬到了我的出租屋来,说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又说她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吵着闹着要跟我回老家去,要回去见公公婆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这年头上了车不买票的事情多着了。然而,金月是个称职的售票员,看样子她是非得逼着我买了票不可。我不想理她,来到了路口等公车,金月一路跑着跟来了。我挥舞着拳头要她回去,她离我远了一点,却喘着大气对着我笑。我上了公车,她也上来了。我下了站,她也下了。我一气之下,就不想回家了,上了回程的公车。金月只好也跟上来了,一路嗡嗡嗡地叫,不回去了吗?不回去了吗?


  金月这一纠缠可把我坑得罪孽深重了,我怨恨她。然而我更怨恨我自己,我没有料到父亲的病会那么严重了。父亲属于我们那里最早到广东来打工的那批人,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不知道打工的父亲出外是干什么的,我们只知道他们去的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广东,那时候我们孩子就会唱:东南西北中,发达到广东……那时候我们傻傻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父亲们背着大包的行李走出了村子;然后我们就跑起来,一路在后面相跟着,躲在树后直到看见父亲上了一辆拖拉机,吧嗒吧嗒地渐渐开离了我们的视线。在我们的头脑里,就有了一幅遥远的广东的图画,每次从路口经过,每次听到拖拉机的吧嗒吧嗒声,那幅图画就会在我们的头脑里铺展开来。或者有时候,远远地看着拖拉机上走下来一个人,从路口往村子里走回来一个人,身上也是背着个大包的,恍惚中以为那是父亲,跑过去却发现是另外的人,心里就象盛满水的玻璃瓶突然被打穿了底。


  突然有一天,父亲从遥远的广东寄回来了一封信。信是放在乡政府院子里的一个柜台上的,邮递员每两天从镇上来一趟,也或者三天、四天来一趟,看信多不多。乡政府院门外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谁的信邮递员就会在黑板上写出来,哪个村的哪个组的谁家的信,总是密密麻麻的。然后,谁在黑板上看见了熟人的名字,就会相互通知,或者帮带着把信带回来。每回父亲寄回了信,母亲都会拿来小刀--那把我用来削铅笔的小刀--小心地从信封口上割开,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把信从信封里夹出来,一折一折地展开信,信纸抖索着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站到门口向着天井的阳光处,才开始读信。母亲上过几年学,勉强可以读懂信,但也经常有不认得的字,因此就会问我,我因此得以知道了信里的内容。渐渐地我发现,父亲寄回来给母亲的信,结尾总是会有这么一句:意娣(母亲的名字),让我们相互携手,建设一个美好的家庭。读着信,母亲有时候会陷入深思,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微笑,有时候还会流下泪来。一封信,母亲总要反反复复读上十几遍,才肯罢休。读完信,母亲再小心地折叠好放回到信封里,存放在她房间的一个小抽屉里,那里父亲的信越来越多了。当然,有时候父亲寄回来的除了信,还会有一张汇款单,那是家里的种子、化肥、农药。或者在某个春节,父亲突然回来了,还是背着鼓鼓的大包,只是包里会多出一些糖果、漂亮的衣服、或者那个遥远地方里的机器人玩具,有时候甚至是录音机、唱碟机、电视机,家里的东西就是这样逐渐地升级、逐渐地多起来的。我们吃着糖穿着新衣服相互炫耀着,就是这样我们和那个遥远的广东有了联系了。


  也是因为广东,父亲找到了供我上学的学费,我这个山窝里的农村娃,最终抹掉了鼻子下挂着的两条白虫,坐上了进城的汽车来到了开封,一撅屁股坐在了河南大学里一间教室的一张椅子上。那个时候,父亲还是在广东花都的一家水泥厂里,还是在生产线上做一个搬运工,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在出来工作之前,我都只是在外面看见过水泥厂,只看见高高的厂房和滚滚的浓烟。出来工作后,有一段时间我专门找了一家水泥厂,也进去做了个搬运工。我那时候的想法,也许是想更深地了解父亲吧,或者还有一种赎罪的感觉。然而才干了半个月,我就实在干不下去,夭夭地逃了出来。大学四年的幸福生活,已经让我丧失了山里人吃苦耐劳的优点。但是我终于可以真切地想象得到父亲的工作了,在水泥厂的包装车间里,滚动的机器轰隆地吼叫着,象无数架微型的轰炸机在你的耳朵里开火;粉尘肆意地漫天飞舞,一粘上身却象密集的蜜蜂往你身上扎针。最要命的是高温闷热,如果是夏天,除了戴着一副眼睛一只口罩,父亲他们就只能脱得剩一条裤衩,汗还是泉水一样从身体的泉眼涌出来,把身上粘着的粉尘再一冲,身上就会出现一条条顺流而下的血痕。父亲他们感觉到了痒,然而他们绝不能用手扰,因为一扰皮肤就会刮伤,再一粘上粉尘就会又痒又痛,那时候就只能象个野人一样怪叫怪跳了。父亲做的工作是搬运,装成包的水泥会从一条长长的糟道里滑下来,在槽道的端口下父亲得弯下腰等着,水泥一到站在槽道两边的人就会把水泥抬起放到父亲的肩膀上,一包、两包、三包,每次父亲都要背三包。这是村里的叔叔告诉我的,他们说父亲总是能,其他人都是背两包的,父亲却非要背三包,因为算工钱是按数的。叔叔们说到父亲的能,有佩服他的意思,但也有责骂他的意思,父亲这是在逞能在玩命,后来父亲的腰伤,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地玩命玩出来的。也就是在这样的车间里,每天父亲他们要呆十到十二个小时,遇上赶货就能达到十四、十五个小时。所以往往进车间的时候是花白的日头,出来时却已经是昏黄的灯火;或者是掉过来,进去是昏黄的灯火,出来是花白的日头。而每次从车间里出来,一脱了眼睛口罩,父亲他们就只有眼睛和嘴巴是干净的,其他都是厚厚的一层粉尘,就象一只只的大熊猫,可惜他们却不是国宝。


  我念大四的时候,父亲突然离开了他呆了近三十年的水泥厂,卷起铺盖回到了家去,原因是他犯腰疼了。那天收了工回宿舍,走到门口的时候,父亲感到腰闪了一下,就那么咔嚓地一下的,腰突然就有些隐隐地疼起来。当时父亲并没有在意,对于这些痛呀痒呀的他已经习惯了,只要往床上一倒,一觉睡到大天亮就嘛事都没了,在水泥厂里谁不这样?第二天醒来,父亲的腰果然不疼了,父亲还对自己说,睡觉这种药就是万灵嘛。父亲就继续去上工,往常一样站到了槽道边,弯下了腰。突然,父亲感觉到腰又闪了一下,就象昨天那样咔嚓地一下的。然而一包水泥已经放到父亲的背上了,父亲的腰再咔嚓地一下,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双腿已经象芦苇一样在风中摇晃了。旁边站着的人都觉得可怕,说你行不行?父亲还想逞能,站在槽道边不肯走,那意思就是要再来一包了。然而,当旁边的人再抬起了水泥,回过头来的时候,父亲就倒下了,象终于被风吹折的芦苇,身上的水泥把他都压出屎来了……这一压,也压断了父亲的打工生涯,他已经不能再扛水泥了。十几天后,厂里就把父亲打发走了,父亲离开了广东,回到了家去,是一个人撑了根木棍回去的。


  就这样,五十还不到的父亲就驼背了,重担全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她除了下地,还要照顾父亲。因为腰疼,父亲嘴上总是哼哼的,碰上下雨天气潮湿,还会痛得嗷嗷地叫。母亲到处去打听赤脚医生,能够得到的土方偏方都用遍了,但父亲并没有好起来的迹象。这种状况持续了大概三年之后,也许是上天终于被母亲的坚持感化了,突然间父亲的腰不那么疼了,虽然还是佝偻着背,虽然不能再挑重担,但除除草施施肥是做得来的。也好在,妹妹嫁得不远,不时地能够回家帮帮手。更庆幸的是,我终于快毕业了,只要找到份好的工作,就能为家里分担了。是啊,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接过父亲手中的棒,父亲离开了广东回到了家,我却要离开家去广东。


  二


  回到出租屋,已经是晚上了,这个城市掉入了一片火海。我扔了东西,径直就进了洗澡房。洗完澡出来,金月打回来了两个汤面,热气缭绕顿时温暖了这间狭小的屋子,我才感到肚子是饿了。金月把筷子递到我手上,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抓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三两下就卷掉了大半,灯光在汤水的面上荡漾。偶尔抬头一看,金月正看着我笑,我说你怎么不吃?金月就把另一碗汤面推给我,把我的那碗移到了她自己面前,双手垂立着坐得很端正,还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气,一把蹬了鞋子爬到床上去,拉过被子就睡觉。


  其实对于金月我的心里是复杂的,她对我实行不放弃不抛弃的政策,让我在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里,还是看到了爱情的海市蜃楼。但是她糖粘豆苍蝇叮饭团一样也是够烦人的,而且她老是说要跟我回老家去,这简直是逼着我进疯人院了。我呢,也不是非要怎样,我不想进一步,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退一步,就这样不即不离着最好。我对于我们这种出租屋里的同居生活,实在有着清醒而悲哀的认识,说到底就是一种相互寄居、暂时存放,是你出肥皂我出清水的闹剧,泡沫是可以搅拌得盆满钵满的,但是水一倒泡沫就全得破了。我感觉到金月在我的旁边躺了下来,也拉过了被子,钻了进来。我心情真是烦透了,她这样算是什么了?我猛地转回身来,把牙齿都咬碎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金月却很平静,我都是你的人了,我还要什么脸?她又来了,我心里更不爽了,我吼她,你就那么想一辈子住这样的出租屋了?金月说,如果是和你,住这样的出租屋又怎么样?对于金月发自内心的表白,我心里触动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金月又说,你要不想住,我跟你回老家去。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拉过被子蒙住了头。我最讨厌的就是在这个城市之外我还有一个老家!


  我说的对这种出租屋的同居生活有清醒而悲哀的认识,确实是因为见过很多的例子,他们就在我的身边活生生地一幕幕上演着。所谓镰还归镰刀还归刀,住出租屋的人认识得最多的也是住出租屋的人,跟我一同租住了这间屋子的大炮,就是其中的一个好例子。我现在租住的这间屋子是两房一厅的,我和大炮就各住了一间房子。大炮是我大学的校友,在我前面早五年毕业,他是安徽宿州的,跟我一样也是个农村的土包子,听他说,当初他姐姐和他一同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没钱,只能上一个,姐姐和他都不肯让,最后父亲拍板,毕竟还是重男轻女,就让大炮上了,结果姐姐一伤心喝了半瓶农药,差点就没救回来。因为这样,大炮上学就特别勤奋,然而有什么用?一出来才发现学校里学的不是社会里用的,社会里用的学校里却没有教,在广州这个赶鸭子的大池塘里,猛冲乱撞地脱了一层又一层的毛,最终还是成了个没毛的秃鸭子。不过大炮出来比我早,胆子也比我大,这些年来他过得可比我丰富多了,他进过公司、和别人合伙承包过项目、也自己单独开过店、还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我不知道的事情,曾经风光过,有过大钱,但也落寞过。比如现在,就是因为之前做了个什么项目,把钱赔光了,才来了番禺这边,前一阵子进了一家公司,近段时间又跳出来了,好象又在做一个新的项目了。对于大炮我是佩服得摧眉折腰的,大炮也说总有一天要提携我,又使我感动得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大炮曾经给我说过一件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那是他的一桩奇耻大辱,大炮说的时候是这样开头的。那原来还是大炮刚出来工作两年时的事情,大炮有了一个女朋友,她叫陈暖,在一家台商的服装公司里当翻译,他们很快就租了房子同居起来。开始的时候,相处得还是很合拍的,上班的时候就偷偷地发邮件,下了班就去看电影,晚上就偎在一张床上,日子过得真童话。大炮也以为日子会这样地一直童话下去,直到有一天陈暖的父母来看他们。大炮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戏的,然而据陈暖说她预先也是不知道的,因此可以想象措手不及的他们,会是怎样头不是头脚不是脚。陈暖的父母是他们那里的小学老师,说是听说陈暖交了个男朋友,正好放了暑假就过来看看。然而那出租屋还是四个人合租的,他们只占有一个房间,根本不知道怎么安置陈暖的父母。两个老人却满屋子地看,有些不明白那种一大伙人合租的混居状态,大炮只得硬着头皮始终给老人陪着小心。不过两个老人还是很识大体,并没有给大炮脸色看,转了两圈就走了,说是去一个亲戚那里。就是在那个晚上,在被窝里陈暖抱着大炮哭了,大炮的眼泪也是流了一床,只是不肯哭出声来。过了几天,陈暖就搬出了出租屋,再过了些时候,大炮也搬离了那里,另外找了份工作……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炮似乎也泪光点点了,往事给他下的刀太深了。然而,很快地他又似乎已经把刀拔了出来,来了这么一句,嘿,兄弟,要母鸡来生蛋,也得先给它垒个窝,是吗?我茫然地看着大炮,为他的话里多少有点幽默笑了笑。大炮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语重心长地来了一句:我们是同一类动物啊。


  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大炮所说的"我们是同一类动物".的确,在这个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森林里,活着很多跟我们一样的同一类动物,我们都来自遥远的农村,父母拼死拼活让我们上了大学。因为有了一张大学的文凭,我们就比赤手空拳的父辈们多了点资本,也多了点清高。我们都尽量穿得光鲜,希望能紧紧地跟上这个城市的潮流,我们偶尔还要上咖啡屋、西餐厅去,希望能够从中邂逅个什么故事。因此,当我们从路边走过,人们看到的我们是那么的乐呵呵,仿佛我们也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然而一回到这出租屋里,脱下了这身上的衬衣,装饰的皮壳既已经剥去,狐狸的尾巴就不妨露出来了。我们属于这座城市吗?好象是,毕竟在这里我们有一份工作,是坐在办公室的,是对着电脑的,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老家的人就是这么看的,那些还在水泥厂的村里的叔叔是这么说的。然而,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住的房子只是人家的,我们的身体是飘荡的,我们的身份是飘荡的。那么,老家里倒是有我们的房子,可是我们能退回去吗?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是白念了吗?要真回了老家去,还不把邻居的大牙都笑弯腰了?所以,有时候想想啊,我们这些人,比父辈们比那些从田地里直接走来的兄弟姐妹们,更多了一份尴尬啊,他们要做工可以做,要不做了还可以回去,我们呢,却上不得,下不得,就悬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了断。可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这一类动物!


  突然传来撞房子门的声音,肯定是大炮回来了,我踢了踢金月让她去开门,果然就是大炮。大炮看来是喝了酒,有些晃荡地喷着酒气,他说哎呀不好意思,坏了你们的好事。我说,我能做的你都能做,能坏什么事?大炮就嘿嘿笑着,金月在这里,说话可正经点。我说,就是在她面前,我才不正经。我故意说着下流话,金月就把涨得冬瓜般的脸扭过去了,开了电视看。大炮说,你不是要回家去吗?见你房里亮着灯,就看看怎么回事。我没好气地说,回个屁,不回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在医院里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他的腰疼复发了,而且一复发就严重得不可收拾。想起这些来,我就要给自己甩巴掌了。事实上,这些年来我是渐渐地淡忘了家了,能不回的就不回。当然,有时候半夜醒来,也会突然地想起母亲,想起家里门前的那个菜园,然而一醒来了,城市高速旋转的陀螺马上就把我卷回去了。大炮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我说,都没开始,继续个鸟。大炮坏坏地一笑,那就不打扰你们开始了。金月抓起遥控器,一下子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了。我说,喝杯酒吧?大炮说,我都喝成这样了,你还要我喝?我说,就是要喝,把你喝醉喝死。我打电话到夜宵档叫了几瓶啤酒,点了两个菜,披了件衣服就到了大炮的房间。


  对喝了几口,大炮说,听说了吗?东莞那边已经在制定新政策,要撵你我这样的人走了。我听不明白,要大炮说个清楚。大炮说,人太多了嘛,城市问题严重了嘛,所以没有居留权的人都要走,这叫做"为城市瘦身".我一听就愤青了,当初要建设、要发展,就大量地招人来;现在富裕了、发达了,一句话就把人家撵走了?大炮说,广州听说也在推出新政策,听起来对我们倒好象是有点弱势关怀的。我就竖起了耳朵听,大炮说,听说凡在广州居住五年以上,可享受居民的待遇;居住七年以上,就可以申请常住居民。我来了精神,这确实是好事情啊。大炮说,可是得有个条件,必须有固定住所,你有吗?我刚上去的精神一下就自由落体了,猛喝了一口酒,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给他这样一说,更闷闷不乐了。大炮却很淡定,发表了一番关于房子和房价的高论,好象他已经是一个局外人了,如果房子不贵,人人都买得起,不把城市给挤破了?城市得有自己的选择,有选择就意味着有人要遭淘汰。怎么去淘汰呢?当然不是比裤裆那里谁的长谁的短,比的是真本事。你有本事,你买得起房子,你就留下来;你没本事,你买不起,那你得滚蛋。这听起来残酷,但城市不对你残酷,就得对自己残酷。每天都有火车从四面八方开来,每来一趟就卸下大量的人,这城市可怎么消化得了哇?消化不了,要得城市肠胃病的。这一套我就不中听了,我说,你这不是太监面前讲女人吗?大炮竟然没察觉到我的不快,说你我再不想个办法,也迟早要被撵走的。我到底不好发作,赌气说要撵就撵,大不了回家去。大炮说,可是,你心里不甘啊。我被他点到了要害,没话说了,干闷了一口酒。大炮摇摇头,不要那么不高兴嘛,对了跟你说个事,最近我有了一个新的项目,已经把你算上一份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兴趣……


  三


  第二天早上,母亲又来了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我还在广州呢,母亲就在电话那头跺着脚捶着胸叫起来,你怎么还在广州哇?母亲以前是很少这样对我叫的,母亲的叫,是在责备我,催促我;母亲的叫,让我听出了她的伤心,她的无助,就象要失去生命的擎天大柱。这是真的了,父亲真的是病得不轻了,我心里火烧火燎起来。


  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寄了信和钱回来,要母亲去小镇上买一辆自行车。家里原来有一辆自行车的,可是已经旧得不行了。那天逢镇上赶集,母亲就到了小镇上去,回来的时候,已经骑着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时候,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能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心里的那个高兴就被引爆了。母亲很爱惜新的自行车,每次用完都会把它擦拭干净,并且上好锁;我如果要用自行车,是必须先跟母亲说的。我们村距离小学并不远,村里的孩子上学都是走路去,只有村子比较远的才会骑自行车。然而那天我特别想骑自行车去上学,我也知道自行车的钥匙就放在柜子顶,我就偷偷拿了钥匙开了车锁,坐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上学去了,骑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学是多么威风的啊。那时候,我们那个小学还没有围墙,大家如果坐了自行车去,也都是随便地往哪棵树上一放就完了。偏偏那天,我竟然就忘记上锁了,结果放了学去骑自行车,就发现自行车人间蒸发了。那一刻,我的天空顿时乌云盖顶,一连几天端着饭碗双手都是颤抖的。母亲先也唠叨了我,但后来也不敢说我了。我之所以那么害怕,是因为知道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长期在外,留给我的反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威严。但是半个月后,父亲却给我写了一封信,那还是父亲给我写的第一封信,说的就是自行车的事情,他并没有骂我,反而安慰了我,还说会给我再买一辆自行车。当时读着信,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把信纸都洗了个完整的澡。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母亲给父亲说了这件事了。不久之后,母亲果然又重新买回了一辆新的自行车,这一次是凤凰牌。


  之后,我也给父亲写过几封信,有一回是听说父亲在外面赌钱,母亲就很伤心,一天到晚的叹气。我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了很多关于赌博害人害己的大道理,都是在学校里老师跟我们说的。我战战兢兢地把信寄出了,热水里的蛤蟆一样等待着。父亲回了信,信里说他往后都不赌钱了,要我好好读书,不要惹母亲生气。其实父亲一直都没有停止赌钱,只是他有个底线,就是每个月都会固定一个赌钱的数目,如果赢了那最好,如果输了那就坚决不赌,一定会保证寄回家里的钱。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父亲他们了,他们这些在城里做苦力的,一下了工能去的地方都没有,空闲的时候聚集起来赌钱,那几乎是一种需要。除了赌钱,父亲他们还会去那些地方,当然是一些小发廊之类的,几十块钱一次。一个男人长期在外,妻子又不在身边,如果真能不去,那几乎不是男人了,现在我就是这么看的,可是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懂。后来就有传言回来,说父亲在外面找了个新女人了,这话听在母亲耳朵里,她哭了几天几夜,眼睛都肿成灯泡了,还说要到城里去找父亲。不过最终母亲并没有去,因为还得照顾我和妹妹。我又给父亲写了信,说的话可就不是那么孝顺了,我严厉地批评了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们,那架势完全是一个父亲在教训儿子的。父亲回信了,很多话都没有明说,还是要我好好读书,别伤母亲的心。我当时真气,还想写第二封信去,准备更严厉地对父亲的信给予回击,但母亲阻止了我,她不准我再为这件事给父亲写信了。之后,母亲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关于父亲找女人的传言也再没有过,不知道是父亲真的没去找了,还是他包得严实了,还是因为母亲原谅了父亲、理解了父亲了,那些传言根本不起作用,就自动地消失了。


  我上了镇上的初中,渐渐地显露出读书的天赋来,在村里、镇上有了些小名声。父亲给我的信就多了,当然还都是那些好好读书的话。我那时候的作文,也是经常被老师拿来在课堂上范读的,我就在给父亲的信中发挥了这个特长,特别地凑了些成语、歇后语、新颖的词语之类的,大肆向父亲显摆。父亲在信里夸奖我,说我有进步了,其实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懂我说的。上初三的时候,面临着的就是中考了,有几次班主任找到我,说父亲很关心我,要我好好读书,原来父亲给我的班主任写信了。我原本因为成绩好,老师也都重视我,所以渐渐有些骄傲了。父亲在给老师的信里,就提到了这个问题,老师再把这些话转达给我。那时候父亲一定是渐渐明白到,他这个爱用成语、歇后语、新颖的词语给他写信的儿子,渐渐地不那么重视他的话了,但是老师的话,我这个当学生的儿子还是会听的,于是父亲就采取了迂回的战术。后来一天,父亲突然给我寄回了一本关于防身术的书,里面都是一些怎样保护自己的招数,还附有图例。原来,父亲在班主任那里听说了我体育不太好,这是我的一个薄弱科目,因为中考里体育得占50分,就怕我会在这上面吃亏,所以要给我恶补。或者在父亲的理解里,以为体育就是武术,所以才给我买那样的书吧,而他去到书店,一看到了这本关于防身术的书,一定是高兴得要跳了。而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就按照书本上的解说和图例,趁傍晚学校的饭堂里没人的时候去练习,也许在每一个男孩子的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梦的吧,那差点就耽误了我的学习,这是父亲没有料到的,好在老师很快就发现了,把我拉回到了学习这条路上来。


  中考很顺利,我上了高中,然后又上了大学,这在村里是一件轰动的新闻,家里也因为我而荣耀了。然而,荣耀的背后,是父亲艰辛的付出,要供我念完四年的大学,高昂的学费之外,还要生活费,父亲就每个月给我寄钱。在大学里目睹了太多的风花雪月,我的眼界渐渐开了,心里的想法也渐渐变了,我参加了一个社团,然而其实那是凑在一起玩的,为了方便联系,大家都有手机。于是,我就向父亲要了钱,也购买了一台。父亲给我来了电话,要我吃好穿好,该花的钱要花,毕竟出了城市里,不能被人小看了,但是能省的,还是要省着花。我从电话里听出了父亲的苍老,心里一阵漫天飞霜;然而到了下一次,我还是得向父亲伸手。不过我很"聪明",我要钱从不是打电话的,我给父亲写信,因为这样不用开口。父亲倒是常来电话,只是我渐渐地没有话说了,几乎都是父亲说,反复地说的也还是那些话。那时候,听说父亲除了在水泥厂打工外,还到外面去捡垃圾。这些我都是听母亲说的,母亲是听村里别的叔叔说的。后来,父亲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要找他可以打电话,那次我就给父亲打了过去,电话那头接了,我说明了找谁,那边却骂起娘来,现在还没下班呢,就打电话过来,不用干啊?原来那个电话是水泥厂办公室的,来打工的要转接,必须在下班后。按照这样的情形,我想象得到,真要在下班的时候打过去了,父亲真要接了电话,那个样子也会是多么的小心翼翼。我这个挣不上钱的兔崽子买了台手机,父亲却只能写一个随时会被骂的电话号码,我算根什么葱呀?我终于退出了社团,收起了心去读书,直到出来工作。这些年,听说我在广州的一家公司上班,村里人又把我看上天了;虽然我不在家,但是家里却又因为我在广州而得到了荣耀。


  我想我真的得回去一趟,于是我收拾好了几件衣服。大炮却来了电话,问昨天晚上跟我说的那个项目的事情,下了决心没有。我说我要回家去,大炮说,你得抓紧,如果这一次不抓紧,那以后这样的机会就不会有了。大炮又说,你也够三张了,还不闯出点名堂来,难道真要等到一上了公车就有人给你让座吗?我就有些动心了,其实我也老痴心妄想着发财的,不过我就是太十五个吊桶了,怕走了歪路。大炮当然知道我这个死穴,所以他干脆就挑明了说了,想赚钱那有不走歪路的?你看那些赚大钱的,哪个不是踩着法律的边线玩火?象这样呆在一家公司里,每天点头哈腰地上班下班,一辈子就住出租屋了。一说到出租屋我就崩溃了,我想那一会大炮就是叫我去打劫银行我也会干了。大炮见我已经乱了阵脚,就说可以带我去看看他们的销售部,我想这样也好,就过去了。我按大炮说的来到了一栋大楼前,大炮已经在那里等我了,那栋大楼有二十多层高,气派非凡。大炮带我上了二楼,介绍说这就是他们的销售部了,我一看屋子里横了几个长柜子,柜子上摆满的都是一个叫"梦迪卡"牌子的洗发水、沐浴露。我说我好象没有听说过这个牌子,大炮说这就是他们公司的牌子,是一家国际大公司,准备在广州投资一个子公司,不过目前还是产品宣传阶段,因此希望找几个有能力的销售商合作。大炮还说,已经有两个朋友和他合股了,希望我也合一份,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嘛。接着,大炮就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说是其中的一个合股伙伴,那个人一开口,喷出的唾沫都是销售经,我简直都说不上,心里就彻底服了,当时就做了口头答应。回来之后,我突然又有些反悔,总觉得哪里是不妥的,因此还想等一等,或者去查一查那家公司。毕竟在广州也混五六年了,挨过些明枪暗箭,预防着也好;但我又怕错过了机会,因此心里是一上一下的。


  后来,我还是决定先不走了,等把合伙的事情搞妥了再回去。不过,我去银行取了三千块,寄回家去了。一直以来,这不就是我与家联系的一个方式吗?所谓家,就是电话的那一头,就是汇款单的那一头。以前是父亲寄钱回家,现在是我寄钱回家,我不过是做着以前父亲做的事情罢了。父亲最需要的就是钱吧,不一定是我这个忤逆的儿子,有了钱他就能够看病了,不是吗?


  四


  也许是以为摸着了财神爷的金屁股了,在公司门口见着了金月的时候,我一把就把她抱住了,出大力抱得紧紧的,及至把她松开的时候,她一阵凶猛地呛气。等到金月缓过了气,就追着我要打,我跑了一段就主动让她追上了,由她打了一阵后,我抓着她的手,问她想去哪。金月就说,陪我去看看阿敏她们。


  刚来广州的时候,金月只是电子厂流水线上的一个贴片工,每天就捆绑在流水线的一个位置上,连上个厕所都要求爷爷告奶奶,阿敏就是那时候金月的一个工友,也是金月最铁的姐妹。也许是因为强烈改变自己的愿望,后来金月上了夜校,坚持上了两年,因此才应聘做了她们公司业务经理的助理,而她原来的工友阿敏她们,还一直呆在流水线上。就是现在,金月还在自学着英语,准备考四级了。这个金月,就是不简单啊;我这样说的时候,心底里是对她有些佩服了。不过金月山鸡变凤凰飞上枝头后,并没有冷落她以前的工友阿敏她们,经常地还会回去找她们玩,这又是金月让人佩服的一个地方。


  来到了阿敏她们的宿舍楼下,我突然又不想上去了,金月是希望我陪她上去的,但是拗不过我,就只好自己一个人上去了,叫我在楼下等她。阿敏她们的宿舍是厂里的集体宿舍,以前我也曾经上去过几次,一间宿舍里就住了八个女孩子,四张双架床,都拉满了蚊帐,垂下来各自就是一个小世界。在床头的支架顶上,几乎都会挂一串风铃,蚊帐里墙上,贴着几张香港明星的图片,床上还会有一个公仔,一本《优周刊》,是附近的康华医院办的,里面都是些医院的广告以及网上下载的小文章,一下了班就到厂门口发,每个人都能得到免费的一本。事实上,我不想上宿舍去了,也不全是我看不起她们,虽然我承认我们并不是"同一类动物",而是她们会不自在,很容易地我也会不自在的。之前我上去,总会带些瓜子、水果之类,她们也会买些汽水什么的回来,一起坐着吃呀说呀,她们其实还是欢迎我的。见我不上去,阿敏就在阳台上喊下来,黄志,你怎么不上来?叫得一栋宿舍的人都知道,另外的工友也都一起探出头来看,笑呵呵的。我回给她们一个摇手,指指自己正叼着的烟,意思是告诉她们,我其实不是不肯大驾光临,我是怕她们为我的吞云吐雾买单。


  金月终于下来了,阿敏还有另外的两个工友也下来了,说是陪我一起去逛街。阿敏她们喜欢逛的是那种老鼠街,一个棚一个棚地搭过去,满棚子都是衣服的,那些衣服看起来都鲜亮,而且还便宜,钻进去之后,衣服把天都遮了,满眼睛里就只有衣服,真好象是进了老鼠洞。当然,还有些卖小首饰、小玩具的,也够阿敏她们看个够的,走了一档又一档。在这个过程中,金月一直牵着我的手,阿敏她们几个也都手牵着手,就好象我们是兄弟姐妹一样。金月兴致很高,一个劲地把自己当衣架,拿起衣服就往身上挂,每挂一件就问我一次,漂亮不?我一律都说漂亮,金月先是高兴,然后就嘟嘴,你就懂说个"漂亮",扔了衣服就走。我摊开双手,作冤枉的可怜样子,阿敏她们就嘻嘻地笑。经过天桥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一个刻桃木的小伙子,摆的有两瓣的心型、一对半月、龙凤呈祥、两小无猜、钥匙和锁头……总之都是成双成对的,成了心要成全象我和金月这样的冤家,金月就买了那两瓣的心型,先给了我一瓣,说你一半、我一半。我对这些并不感冒,我说,这是什么东西嘛。金月就抓了回去,嘟哝着,你不要也好,都放我这里,就是整一个,丢不了。


  渐渐地上夜了,阿敏鼓噪要我请她们K歌,我们就来到了一间K吧。因为大量厂区的瞬间出现,原来的很多村落都纷纷换了门面,就成了一条条的街市了,一路的都是店铺:小食店、大排挡、士多、网吧、K吧……早上急着去上班,经常看见买了早餐边走边吃的,满大街都扔了塑料袋,风一吹就冤魂般跟着人跑。而到了晚上,人们就都纷纷涌来,到处歌舞升平。业余的时候,阿敏她们最爱的节目就是到K吧里唱歌,这里的K吧真是很多的,门面也都不大,但挂上彩灯拉上唱碟机围上几套桌椅,就能招引附近工厂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了。一进了K吧,吃了些点心喝了点啤酒,果然大家都放开了很多,你一首我一首地陶醉个不停。大家又要我和金月对唱情歌,我还是点了那首常拿来出丑的《片片枫叶情》。刚唱完回到座位,阿敏就来跟金月说,要借我来用一下,金月大方地说没问题,用完了记得还就行了,阿敏就拉着我的衣袖走到了一边。还在我刚和金月捅破那层纸的时候,阿敏就老跟我说要我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还说最要紧是象我,我心想,象我这样没肝没肺吗?因此就一直没有介绍,但再见了面阿敏还是会缠着我问,果然这次她说的又是这档子事,我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尽扯些云呀雾的。阿敏就说,不介绍也行,你陪我唱歌。我当然是举双手通过,我们就一起唱了,是那首《现代爱情故事》。然而阿敏还不甘休,一直拉着我唱了五首,都成我俩的演唱会了。结果当我回去座位的时候,就发现金月的脸黑了。


  回到出租屋了,金月脸上还是画着个包公,这就有些过分了,我就随便抓了本电视机上的《读者》,侧躺着在床上看。金月带着我跟阿敏她们一起玩,我知道她是有把我当金箔往身上贴的意思;而我实际上还是乐意跟她们在一起,也是有些想享受月亮被星星簇拥的感觉,我们是相互都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了。然而,她金月也太变色龙了,我不过就是和阿敏多唱了几首歌,而且她不是说了没问题了吗?见我不理她,金月自己倒先耐不住了,悄悄地向我坐近了点,再坐近了点。金月这样就已经输了,在男人和女人的这张擂台上,金月明显地还差我几个段位,我就躺着不动,心底里却已经在暗笑了。过了一会,金月碰了碰我的手臂,再碰了碰,又再碰了碰,力气一次比一次大。我把自己当成了蜡像不给她反应,翻过了杂志的一页。金月一把就跳了起来,夺过我手中的书,一甩飞碟就飞到了对面墙上。我气歪了,坐了起来,冲她吼,你是不是发神经啊?我再一伸脚,往金月身上一踹,听得咕咚一下,金月就滚床下去了。我惊恐地爬起来,金月瘫爬在地上,象一团痛苦的软面团。我跳下床,把金月抱了起来,放回到床上,轻声地问她哪里摔痛了。泪水从金月的眼睛里哗啦就流下来了,象两口黄果树大瀑布。我把她轻轻抱住,金月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五


  那个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在想父亲和母亲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吧,那时候父亲早早就离开了家,常常要三五年才回来一趟,那种分别于两地的日子,在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当父亲因为生病从广州回到了家去,并且再不可能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并没有太多的悲伤,相反她好象还有点高兴,因为父亲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个真实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不再需要一个人蜷缩在夜里的被窝,因为想念父亲而偷偷哭泣了。然而父亲呢,那几年他大部分时间必须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就变得越来越暴躁了,他常常无缘无故地摔东西,向母亲吼叫。母亲呢,总是默默地不出声,父亲摔了碗她就捡碗,父亲摔了碟她就捡碟,听着父亲的吼叫她还是给他擦着身子。父亲的腰疼看医生看不好,母亲就到阴阳先生那里看,再按照阴阳先生的指点,回来了就砍一根竹子,在村前的小河边架座小桥,为父亲祈福,也不知道架了多少座这样的桥了。然而父亲的病情总是在不好不坏之间,好象是在跟时间拔河了。这些都是妹妹给我说的。有时候,父亲会勉强地来到村口,坐在村口的树下,看着那条通向小镇的公路,看着那些开过的三轮帐篷车--那时候拖拉机已经被淘汰了,换了是三轮帐篷车了--就象当初我们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离开一样。难道,父亲还是在缅怀在广东打工的日子?在那个他犯上了腰疼的伤心地,在那个只能脱得剩一条裤衩的水泥厂,真有他放不下的东西吗?


  还在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回来了,晚上请别的叔叔来家里喝酒,母亲杀了鸡,做了好几盘菜。那个晚上,父亲喝了很多酒,话也特别多,说得眉飞色舞的,其他叔叔都在听,母亲也静静地坐着听,我也是静静地在听。父亲其实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那一刻我和母亲应该都是带着崇拜的心情的,为父亲能够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父亲说到了一场打架,在父亲所在的水泥厂里打工的,除了我们河南的之外,还有着如广西、湖南、四川的外省人,还有一些是广东当地的人,当然也是从农村来的。虽然都在打工,然而那些广东的当地人,却不太看得起父亲这些外省人,父亲这些外省人呢,平时也不跟他们来往,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然而该出事的还是出事了,有一次吃饭,一个我们河南的小伙子走得急,把一个广东的中年男人的饭盘给撞跌了,那小伙子已经捡起来了,饭盘并没有跌坏,然而那个中年男人硬是要小伙子另外赔一个。父亲看不过,就过去论理,结果那个中年男人的老乡也都上来了,我们村里的人也都上去了。那其实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日积月累堆垒起来的怨愤,总得找一件事情解决的,结果两边的人就打起群架来了。父亲身材并不算高,但是他很壮硕,因此打架时就占了便宜。父亲说,那一架打得真好,简直太过瘾了!在他的描述中,仿佛他自己成了一个英雄。我们看父亲,也觉得他是一个英雄。从那以后,据父亲说,广东当地的人对父亲他们就比较客气了,大家相处反而平静了。


  后来,父亲还说到很多城市里的事情。比如:没有人卖票的汽车,会自己升降的电梯,走半天还走不出来的大商场……当然,在现在的我看来,这实在平常得就在身边了,然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那么新奇,都是听不厌倦的。在母亲,也许这一辈子都听不厌倦的吧。父亲还说他看到过飞机,却不是我们在村子里看到的一个小点,或是高高的天空上的两道白痕。我们在村里,有时候会发现天空上擦过两道长长的白痕,孩子的我们就会追着说,那是飞机画下的。父亲看到的飞机,据他说几乎就在头顶擦过的,父亲一伸手,差不多就能摸到飞机的肚子了。那是多么大的飞机啊,单是两片翅膀就比得上两块大稻田。父亲这当然是夸张了,他是说得兴奋了就不顾实际地吹了,但是我们那时候都是相信的,总想什么时候才能那样真实地看到飞机啊。父亲还说他见过外国人,真的是金头发、蓝眼睛的,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在路上碰到了父亲,叽里咕噜地相互不知道说什么,父亲听不懂。那个男的就给父亲摆手势,后来父亲才明白是想给他照相。父亲先是不肯,但后来就拍了。父亲说那是真的,还说可以拿照片回来给我们看,只是这一拿,到现在也没见他拿了回来。但那时候我们就懂得仰望父亲,他实在太神了。


  是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曾经是那样的高大啊。然而我渐渐长大,很多事情就渐渐明白了,及至来了广东工作,神秘的面纱就一下子扯去,父亲在我的眼里就完全地复原,甚至矮小下去了。在我们公司附近,虽然没有水泥厂,但是各种各样的厂有很多,我时常在那些厂区门口经过,都会看见很多来广东打工的男人,他们的谦卑总是让我想到了父亲。尤其在那些建筑工地里,我看见那些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男人,泥浆灰尘沾了他们一身,烈日在他们的背梁晒出汪汪的油,他们扛着木材、钢筋咿呀着走过,我常常会有一种恍惚,以为那就是父亲。在父亲的打工岁月里,也许就不过如此吧,天天重复着的也就是这样一种生活吧。在我们公司附近,这样的工地随时都会出现,这个工地做好了,竖起了大楼,那些建造大楼的"父亲们"却走光了,住进来的是另外的一些人,他们的衣着比我们还要光鲜得多,他们是我们这些人的偶像、楷模、目标。然后,在另外一个重新起来的工地上,我又会看见"父亲"他们。有一次,我在一个工地经过,民工们正在吃午饭,他们还是赤膊着,光着脚,就拿着一个饭盘,下面盛了白饭,上面是冬瓜加几块肥猪肉,然后,他们就端坐在那些砖头上,有些是蹲着,就那样参差地排着,吧唧吧唧吃着饭。我不觉就想,父亲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么吃饭的吧。还有一次,附近工地有个民工,拆旧屋子的时候,从墙头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他就去向工头要赔偿,工头不给还要赶他走,他就拿了把菜刀到工地里,说是不赔就砍自己。我想起了父亲,那时候他在车间里摔倒了,从那之后都不能再扛水泥了,他也曾经这样地用自残的方式,向厂里要过赔偿吗?我的眼泪很快地就来了,赶紧走了开去,也不知道那个民工最终有没有讨到赔偿。然而,现在再一次想起来,我突然发现我的眼泪也太廉价了!


  就是这样,父亲高大的形象已经在我的心中坍塌了。我打电话回去,一般都是母亲接,父亲从来不接,我也不要求和他通电话。虽然和母亲也基本上就那些话,但和父亲我更没有什么话说,有时候母亲也会把电话给父亲,要我跟父亲说。父亲要接了电话,通常就会端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和我说在外面要怎样怎样,我就不高兴了,只生硬地三个字,知道了。父亲就会生气,说我是不想你走弯路不想你吃亏,你是念了几年书,但是我吃过的米比你多见过的人比你多。这就有些倚老卖老了,下次再打电话,我就绝对不跟父亲说,父亲好象也知道的,母亲要他听,他就不听了。这些年来,我之所以不想回家,不想见到父亲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我不想看见父亲那个落寞的样子,我也不想和父亲吵起来。然而在我的内心里,被喷了几回屁,换了几份工作后,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渐渐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父亲有四兄弟,他是老大,祖父早早过了世,一个大家庭的担子是由父亲挑起来的。父亲出来广东的时候,才十七岁,在广东并没有认识的人,他们是开路的先锋,可以说是两手空空来把世界闯的。因为父亲的开山辟路,三个叔叔也都先后到了广东打工,然后汇款单就一张张地往家里输送,家里连续地盖了四间屋子,三个叔叔也都先后娶了媳妇。这在我们村子里,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四兄弟分了家后,父亲又为我们这个小家奋斗,为了让我上学奋斗了。到他近五十岁了,突然病倒了,他颓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在这里,流下了他的血,洒满了他的汗,可是要回去了,也就回去了。然而,我又比父亲进步了吗?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这样一晃眼就到了近五十岁,然后又不得不离开这里吧?我和父亲之间,其实是同一个印章先后两次印出来的,我重复的就是他的路,他不能改变的我也不能改变,我们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


  六


  大炮被抓了。那天,我已经出发了到银行去,准备转帐到他的卡里,半路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是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的。原来大炮带我去看的那个所谓的销售部,只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遮羞布,真正在背后运作的是一个黑作坊,就是进了名牌的洗发水、沐浴液等,却倒出来拿机器加水搅稀,一瓶变三瓶、五瓶地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这需要一定的技术,搅拌的时候不能起泡,但是洗起来了泡沫还是很多,只是效果会差一截。而大炮所说的与我合股,也不过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谎言,大炮真正要做的是把我拖下水,发展成为他的下线,我要是把钱交给他就等于交给了一只狼了。他这个混蛋,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真没有看出来呢。回想起这一切,其实里面还是有不少明显的漏洞的,但我竟然就没看出来,也许我是被鬼迷了眼睛了,我是想发财想成白痴了。


  我突然就感到了累,我想我真的要回家去一趟了,马上就回。我赶到火车站,又是灯火阑珊了,火车站里人很多,排了长长的十几个队伍,每个队伍都一直排到了大门口。队伍中的人们,几乎都背着大包的行李,一看就知道是外来打工的,他们是要回家去吗?还是要转到另外的哪个城市去,继续打工?我想起了我当初来广东搭的那趟火车,没上火车我的心就飞到广东来了,然而上了火车,到处都是人挤人的,闷罐子一样坐了两天一夜,我不但没有飞起来,火车还没到站,我就成罐头鱼了。而自从那次搭火车来了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再搭这路火车呢,不过方向是反过来的,那时候是从家里来广东,现在是从广东回家里。


  我茫然地站到了一个队伍后面去,大半个钟后,才终于买到了票。走进候车室,椅子上早已经坐满了人,连墙角也被占领了,我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我的着陆点。突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接了,是妹妹的声音,然而她不说话,电话那头她只是哭,嘶哑的,象随时要断了弦的哭。我就急了,说怎么啦?你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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