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绵绵的细雨,不时地,几丝雨随风飘入,打湿了地面。
陶竹群一脸木然地呆坐着。搭在大腿上的手无力地托着一支铅笔,脚边撒着各色的颜料及画笔。画架上是空白的画布。
贾萱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了进来。她走到他的身边,看看画布,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递上牛奶,对他温柔的微微一笑,说道:"先喝杯牛奶休息一下罢。"
陶竹群没有动,两眼无神地看着画布,喃喃地自语着:"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你走了以后,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他的手指一合,握紧了手中的笔。"你把我的灵感也带走了么?"
贾萱的笑容一凝,她看着他,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牛奶,无声叹了一口气,继续微笑着柔声说道:"这都是暂时的倦怠期,喝完牛奶,我们出去走走罢?"她把牛奶放在了他的手中。"说不定你就会有灵感了。"
"会么?"陶竹群看着雪白的画布,苦笑着站起身,拿着牛奶走到窗边,一边喝着,一边看着窗外朦胧的雨景。
对面的街道上,一个穿着黑色牛仔裤的短发女孩不理睬路人异样的目光,张开手臂,仰脸微笑的感受着雨丝的轻抚。
陶竹群仿佛看到了曾璇。她和那个淋雨的女孩一样,有着一头短发,也喜欢穿黑色的牛仔裤,也喜欢感受这样轻柔的小雨。她总喜欢用有点顽皮的笑脸对他说:"这样的小雨也可以给你很多很好的灵感哦。"当他笑着不置可否时,她会拉着他走进雨中,"试试看嘛,闭上眼睛,……"细雨均匀地洒在脸上,就如同母亲温柔的手。"你也知道什么是'润物细无声'罢?是不是有灵感了?该怎么谢我呢?"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总可以看到她俏皮的微笑。
"竹群。"
陶竹群睁开双眼,没有曾璇的笑脸,街道上淋雨的女孩也已不知去向,只有空旷的街道以及仍在飘舞的细雨。
贾萱走到他的身边,拉上窗,"风大,小心别感冒了。"
陶竹群斜眼扫了她一眼,怅然地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放在窗台上。
"看,你的脸都被雨打湿了。"贾萱伸手想要为他擦去脸上的水痕。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他抓得如此用力,她的手都涨红了,甚至有些疼。
看到她眉头微皱,他缓缓放开了手,"回去罢。"他低头看看地板上的画具,蹲下,一声不响地收拾着。
贾萱揉着手,满眼忧郁地看着他有点寂寞的身影。
自从曾璇因车祸离开人世以后, 他就失去了往日快乐的笑容,虽然面对她时,他依然会微笑,但那笑里满含着无尽的落寞。他不再志得意满地谈天论地,也无法神采飞扬地画画,这些天,他甚至连怎样微笑也忘记了。似乎他的心已经随着曾璇而离开了。
贾萱无奈地低头拨了拨头发,走过去帮忙收拾,"我下午再过来罢。想吃什么,我顺便买回来。"
"你暂时不要过来了,"他拿过她手上的颜料,没有抬头看她,"我想一个人静一段时间。"
她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着,欲言又止。
"回去好好休息,你应该好好工作的。"他背对着她,没有回头,"这段时间为了我,真是辛苦你了。谢谢。"
"你……"她张开嘴,又犹豫着合上了,牙齿轻咬着嘴唇。虽然陶竹群只有几步的距离,她却感觉遥远得无法触及。
贾萱看着电脑屏幕,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热咖啡,抿了几口,一边查阅电子邮件。除了几封商业邮件,没有她所期待的信。陶竹群曾和她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星期互发一封信。自从曾璇出了意外,她虽能坚守约定,仍是一星期一封信,但他却没有再回信。她无奈地轻叹气,捧着咖啡,看看摆在桌上的相片,相片里陶竹群搂着她,一脸灿烂笑容。"曾璇不在了,还有我啊,你忘了,我才是你的女朋友……"他的笑脸渐渐模糊,泪水从她的脸上跌落,溶入了咖啡里。
曾璇是陶竹群的知心红颜,他们的关系很微妙,比朋友多了许多,却又似乎没有达到情侣的地步。他们在这样的关系下徘徊着。一直暗恋着陶竹群的贾萱试探着向他提出了交往。在朋友们的怂恿下,他接受了。其实她看得出曾璇笑脸下的落寞,也看得出陶竹群对曾璇那份超出好友的关切,但她又抱着一丝期待,期待他在交往中会渐渐把他的心完全交给她。然而,当她感觉到他的心正渐渐靠近她时,曾璇却意外的去世,让他完全迷失了自己的情感。
一星期过去了。
客厅里,窗帘紧闭着,光线昏暗,空气中混着酒气和烟味,刺鼻而混浊。地板上、沙发上散落着各种杂志。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堆成了小山,四周零丁地散着烟灰。啤酒罐或立或倒,堆在茶几周围,偶尔滴下几滴剩余的液体。速食面盒、快餐饭盒也混杂在其中。陶竹群仰躺在沙发上,胸口伏着画夹,压着画夹的手里还握着一支铅笔。
贾萱伏下身,轻轻抽出压在他手下的画夹,画夹上是曾璇各种表情的速写。她呆看着画,许久,她缓缓将画夹埋入怀中,低头看看酣睡着的陶竹群,泪水打湿了微颤着的手。
一阵诱人的菜香使陶竹群缓缓睁开眼睛,一片刺眼的光亮。他不得不又闭上,半眯着眼,许久才适应。他摸了摸脸,似乎有液体在上面停留过。刚才在梦中,他模糊感觉到曾璇在他身边哭泣。他看看伏在身上的毛毯,扫视四周。窗帘被拉开,灿烂的阳光洒进来,先前的狼藉已一扫而空,茶几上叠放着杂志及他的画夹。
陶竹群一阵惊喜,起身奔向厨房。
"唷,醒了?是被我的菜香吸引过来的罢?"
阳光中,曾璇端着一盘菜在他眼前俏皮地微笑着。
他亦笑着走上前。
一眨眼,曾璇的笑脸一闪而逝,贾萱正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他愣住了。
贾萱把菜放在饭桌上。"发什么呆,"她轻拍他的脸,笑道:"还没清醒呀?"他看着她,她说话的方式好象曾璇,仿佛是曾璇在和他说话。"啊,汤好了。"她转身去关煤气炉。
"你…你不用上班么?"
"你睡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六啊,快去洗脸罢。"贾萱清理着厨具,不再理会他。
是因为他太想念曾璇而产生了错觉么?他看着她,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她是贾萱,却又好象是曾璇。
"先喝汤。"贾萱盛好乌鸡汤递给陶竹群。
陶竹群喝了几口,一愣,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贾萱。
"怎么啦?不好喝么?"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很好喝。"
她笑得一脸灿烂,"太好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做乌鸡汤。"
你并不是第一次做乌鸡汤给我吃啊。陶竹群低下头细细品着汤。味道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似乎更清淡一些。他感觉今天的她真的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他看看桌上的菜,乌鸡汤、炒青菜、玉米炒松仁、西芹炒百合。除了汤,竟全是素菜。她向来做菜都喜欢三荤一素,今天却例外地做了三素一荤。
贾萱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走向阳台。路过画室,看到微掩的门,她不由轻推开,里面一片昏暗。她放下桶,走了进去。
唰--!
拉开窗帘,阳光洒了进来,画室顿时一片明亮。 画架上的画布上一个显眼的红色大叉。贾萱一惊,红叉下是未完成的风景画,色彩有些混乱。她愣住了,不安地快步走到墙边,微颤着,伸出手翻开叠靠在一起的画,上面亦是刺眼的红色大叉。
陶竹群正低头吃着饭。
啪--!
他抬头,贾萱把一幅划着红叉的风景画架在桌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陶竹群皱起眉头,看看她,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
"你有听我说话么?"贾萱用力一拍桌子,"看着我。"
陶竹群没有理睬,仍专注地咬嚼着。
"只有两个月了,你拿什么来参赛?"贾萱怒吼着,"就算色彩出了点问题,也不能这样糟蹋,毕竟都是你的心血呀。"
陶竹群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直直盯着她。
她真的是贾萱么?贾萱从来都不会这样大声说话。即使生气,她也只会是含着泪水默默无语。而且,她从来都不会分析画的差别,更何况是出了问题的色彩。
"你、你盯着我也没有用,事实如此,"贾萱咬咬嘴唇,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讶异,声音缓了下来,"你这样糟蹋这些画,曾璇也会很伤心的。她不是一直都希望你可以得到优胜么?你…你别辜负她的期望啊。"
陶竹群缓缓垂下眼,望着桌上的菜,"你以为我不想么?我何尝不想拿优胜,"他低下头,"我答应过她的,可是,现在,我甚至连怎么样调色也……"
"越是这样就要更加努力才行呀。"
"努力?"陶竹群苦笑,"怎么努力?"他握紧了手中的筷子,似乎用尽了全力,"曾璇她把我的色彩一起带走了呀!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的色彩都是她带给我的……"筷子竟然断成了两截。
贾萱身体一震,她呆呆看着陶竹群,扶着画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泪水奔涌着从眼中溢出,画就势跌落在椅子上。她脸上的泪水也随之掉坠在桌面上。
陶竹群被跌落的声响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贾萱?……"
她慌忙擦去仍留在眼角的泪水,努力吸了一口气,"我,我……"她哑着声音,"我,我先回去了。"转身逃似地跑出厨房。
听到关门的声音,陶竹群抬眼看了看斜倒在椅子上的画,也看到了桌子上的泪水。那属于贾萱的哀伤,晶莹剔透得让他有点窒息。他垂头看了看手上断成两截的筷子,再一次攥紧在手中。
街道上,贾萱无力地拖着身体,缓步走着,阳光如针般刺在她的身上,辣辣地疼。闷闷的空气令她有些呼吸困难。看到路边的坐椅,她走过去,坐下,两眼无光地望着车来车往。许久,她慢慢从背包里拿出化妆镜。镜子里的自己,红红的眼睛,眼眶里仍盈着泪水。她喃喃自语着:"你在我的身体里么?你是不是要来证明什么?是想提醒我,他爱的人是你么?"她的声音颤抖着,"非得这样做么?你是要这样来惩罚我么?……"她双手托着化妆镜,迷朦着双眼,轻声抽泣,泪水滴在镜面上随着她颤抖的身体而微颤着。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贾萱看着睡眼惺忪的陶竹群从沙发上坐起来,亦有些茫然,刚才她一直在门外犹豫是否要进来,却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她眉头一皱,轻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相互交缠着紧扣在了一起。 似乎不经意间,她又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权力。
"你不用上班么?"陶竹群走进盥洗室。
"哦……我出来办点事,刚好路过,所以我……我就上来了。"贾萱起身把放在茶几上的菜拿进厨房, "最近你还好罢?"
陶竹群活动着身体走出来,"嗯……"
"那你的画……"
"一般般。不过,昨天你叫人送过来的照片还是派上了一些用场。"
"照片?"
"是啊。谢谢你。至少我找到了一点色彩的感觉。"
贾萱一边剥着生菜,一边回想着,却找不到曾有叫人送照片给陶竹群的记忆。
"你喝咖啡还是牛奶?"
"随便。"看到陶竹群正在准备着热牛奶,贾萱感觉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她做饭,他为她热鲜牛奶。对于贾萱来说,只要可以重新象从前一样相处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从前……她忽然灵机一闪,"既然你现在对风景的色彩没有感觉,那就画人物画罢,以前我不是常做你的模特么?"
"人物画?!"
"是啊,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特别的灵感,试试看罢?"
看着贾萱期待的眼神,陶竹群低头沉思了一会,"虽然我不是很擅长……但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至少比一片空白地呆坐着要好。"
贾萱舒心地笑了起来,她终于能够帮得上忙了。
"先吃饭罢。"贾萱解下围裙,走到正在画画的陶竹群面前,微笑着看着他,"怎么样?"
"嗯。"他专注地着色,含糊应了一声。
"我看看。"贾萱凑近看着画布上的画,渐渐地,脸上的笑凝固了。泪水在瞬间不为她控制地奔涌而出,她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是,大滴的泪水仍是不听话地跌落在地上。
陶竹群感觉到了贾萱的异样,他转头看看她,"怎么啦?"她含泪的表情让他不明所以地又回头看了看上了一半色彩的画。
他愣住了,手上的笔也凝在了半空。
在不知不觉中,画布上刻画的表情是曾璇的微笑。
次日。
陶竹群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若有所思地喝着咖啡。
贾萱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捧着装有牛奶的玻璃高杯,不时转动着,目光停留在就势旋转的彩色吸管上。虽然想要逃避,但余光中,她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手在颤抖。
因为才刚开始营业,偌大的店里,客人只有他们两人。音响里传出的轻柔的歌曲更添加了寂廖的气氛"……你离去,那天忽然倾盆大雨,忘记关的窗,湿一地……"悦耳的歌声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贾萱低着头,抬起眼,偷偷看着陶竹群。
陶竹群喝着咖啡,仍望着窗外。
"……只是记忆里那一扇窗外,还没放晴……"
歌曲终于放完了,一片安静。
贾萱喝了几口牛奶,一边小心地注意着陶竹群。
陶竹群放下咖啡杯。
贾萱只觉心一紧,呼吸几乎快要停止了。她捧紧了杯子,却不敢抬头。
"贾萱……"
她只觉得那声音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她屏住了呼吸。
"贾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天气很好呢。"她抬起头,勉强地展开笑容,却感觉不到手的温度。
陶竹群看着她,"我,我们……"
"我们应该出去走走罢?"她努力地微笑着。
"嗯?……"
"去找灵感啊,去公园好不好?……"
"我们……"
"我们去广场好了,公园好象有点远啊。"
"我……"
"我有下载了一些风景照片给你,你没开信箱看么?很漂亮,对你一定会有帮助的。"
"……"陶竹群不再说话,眼睛直直注视着她。
她躲开他的眼神,低下头,用吸管轻搅着牛奶。
陶竹群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这段时间我……"
"别说,什么也别说……"贾萱打断他想要说的话,"我明白……"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请别说出来,好么?我……"她尽量地仰头眨着眼,不让涌出的泪水掉下,"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感觉泪水正不听话地向外奔涌,赶忙起身,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陶竹群放下咖啡,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满眼无尽的歉意与哀伤。他无奈地转过头,两眼无聚焦地望向窗外的人来车往。
贾萱看着镜子里迷朦的自己,"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不介意,不介意呀……为什么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她抓紧了拳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积着水的洗手盆里。
不久,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贾萱红着眼,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水珠,坐回属于她的位置。
陶竹群没有看她,仍望着窗外的街景。
"我……我们……我们还是朋友罢?"贾萱努力地挤着笑。
陶竹群扭头看看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尽力吸着气,淡淡一笑,低下头喝着牛奶。
陶竹群看看她,只能装作不在意地轻轻展了展嘴角的肌肉,两眼依旧无聚焦地扫望着店里的客人。
"我怎么感觉不到你,曾经你就是我的空气,因为你的爱我才呼吸……"羽泉的歌令贾萱的心一阵抽痛,她第一次感觉这是一首让人心碎的情歌,嘴里牛奶的味道竟因此有些苦涩。
"我送你回去罢。"
贾萱抬头看看陶竹群,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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