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从东边的窗子望出去望到的那座叫做西山的山上,懒懒散散地散着几个灰白灰白的大兵,摇摇摆摆地摆着几面花里胡哨的旗子。花格子说:“那是我们的队伍。”
她重读了“我们”两个字,拖长了声音,仿佛就是说我们两个。这是一句老电影里的台词。我相信,在原先的版本里,它后面是个大大的感叹号,但就是这个平淡的句号也达到她想要的那种效果了。所以我笑了一下,花格子也笑了;但是,没有声音,笑容只是在她的脸上展开,我只是咧了咧嘴。从前花格子经常会说,“你应该笑出声音来,否则不公平。”这回她没有说。
那是个清晨时分,连续一星期的阴雨之后美好的晴天,光秃秃的西山上是荒芜泥泞,但这荒芜泥泞里的几棵稀疏的荆棘也已经长出几片新叶了,可以想象它们是如何新鲜如何明亮的黄绿色。此前的一天,我们已经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我和花格子都没有出门。一般而言,即使没有工作,我和她每天总还是会见上一次面。但多半在傍晚,我们总是把傍晚当作自己的清晨,把夜里当作自己的白天。
“这样拥抱着,感觉很好!”花格子显得如此甜蜜地说。不仅声音,主要是表情,这是我最感激她的。“你知道吗?”她又说,仍然是甜蜜,“你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不缠人,不烦人,会说话,还更会听人说话。”
“你也夸赞我几句嘛!干嘛不说?”停了一会,她又说。
“你的手很好看;被它抚摸着,感觉很好。”
“为什么会说手呢?”
“要我说你的脸吗?”我看着她的脸,手也抚着她的脸,“你的脸是我摸过的唯一一张人脸,光这一点它就是最美的了,何况它本来就如此美。”
“听说最近科学院正在挑选人去坐宇宙飞船。由于同国外的竞争,他们等不及了。据说,若一切顺利,它要飞上一百年,要飞到半人马座去。如果他们让我去,我就愿意去。如果让我挑一个人一起去,我就愿意挑你。如果让你挑,你愿意挑我吗?”
“当然愿意。”
“为什么要迟疑了一下。你怎么想的就直说嘛,难道我们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真实不能容受。”
“我不过是在想,你太瘦了,把一个更丰满的人抱在怀里也许更让我安心……”
花格子脸红了。白的皮肤上,微微的轻红。这是最美的颜色,没有什么可以比,无论花朵、云霞、霓虹、彩珠,我经常想要为它发疯。“你是生气了,还是害羞?”
“你说呢?”她反问。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还会对谈论身体感到害羞的女人。”我说,“我很抱歉。”
“也许是因为我这张脸,才让你这样特别地以为我——如果它也不是我真的,我是买来的呢?”
“那也错不了,它总是一张真脸。买一张真脸比起保住自己的脸,看来难度还更大。”
“你的脸是什么时候出卖的?”
“很早以前。我才十一岁。”
“这么说是被家人出卖的,他们呢?”
“不知道。我恨家庭。”
“为什么,因为他们卖了你的脸,那么小的时候?你还记得它的样子吗?”
“我们这样的人,反正总是要卖的。我的脸还没有长成,两年后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而我还用着卖脸时公司给的那张小脸……你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怕。”
“不是有规定出卖儿童的脸要向政府缴纳一笔钱,保证至少能给他提供一张成人的脸的吗?”
“我刚好没有赶上这个法令。他们做事从来没有计划。”
“后来呢?”花格子的一根指头放在我额头上的那个“人”字上画着,我觉得她是心痛我,我很感激。一些传媒上说,我们是贱民,从没有人珍惜我们,我们也不珍惜别人,包括自己。
“你知道吗?”我说,“有时候,你的手摸在我脸上,这脸仿佛会有了感觉。真是奇妙得很,这种感觉。我很喜欢你的手,真的。”
“那我就整天摸你的脸,让你更喜欢它……你后来怎样啦,跟我说说吧?”
“离开了家,开始是流浪了几年;后来加入了山贼;再后来是被招安了,政府答应给我们每人安排一个归宿,我被送进了学校;然后就到现在了。”
“你不很愿意跟我说这些?”
“不是。我是不很愿意说这些。”
“往事不堪回首?——总是这样?——一直要这样?”
其实花格子是个很有职业素养的人,我们搭档已经有四个月多了,她几乎从未问起我太个人的事情。不过是战争这两天就要结束了,分别在即,我们相处得很不错,彼此是有些留恋的。
“那我们就说点别的;你去过东部没有?我在东部一个叫做蒙地的小城呆过三年。真是幸福的三年,无忧无虑的。在春天的时候,旷野中总是开满了一种金灿灿的黄花,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我就是喜欢。有人告诉我它叫做‘金冠’,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做野颠茄,是带刺的小灌木,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摘一朵捏在手里,有股淡淡的清香,捻一下,就有一丝酸涩的新鲜味。”
我去到蒙地的时候,没有能够看见开满了旷野的金灿灿的黄花。也许因为已是春末,黄花已经开败。我向好些人打听“金冠”这个名字,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也许花格子听说了一个错误的名字。野颠茄倒是看见了几株,也有淡紫色的小花,也有清香,有酸涩的新鲜味。我没有问过花格子她自己的事情,我不太会追问一个人什么。蒙地后来我又去过两次,有一次在那里喝醉了,后悔没有问过她。
那段时间我经常喝醉,最后把战争里赚的钱都喝光了。换一张新脸的钱也没有留下(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有这样一次没有计划),这样,我就不能再次就业了,于是加入了“乞活军”。我们经常制造事端,因此我们的首领经常会失踪,或者被捕,当然就没有人愿意做首领,“乞活军”的首领从来是抽签轮流来做的。我加入才一个月,就抽中了副首领,就职演说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中行云烟!”大家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就职演说,或者有什么被打动了,他们都随着我喊:“我要见中行云烟!”然后马上又有人喊:“我要操中行云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去街上游行,大家总要把后一句当口号喊出来,也把它当标语刷在了墙上。
说起来,中行云烟有些无辜。虽然她父亲是国会议员,她自己也是省议员,此时又是“中行-羊舌”联合公司的执行经理,可我们这些人活不下去并不是她的错,至少不是主要的。其实“乞活军”中的大部分人都有些放荡,要么是沉迷于酒,要么是沉迷于赌,或者是迷幻药、肉欲,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计划,否则只要好好工作,勤勤恳恳活着,总还是有办法活下去的——当然,有人说,这样活着总也是为公司而活,还不如不活。
但这句话我也不是随便说出来的,更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确实要见中行云烟,我要找到花格子。中行云烟后来接见了我,就是因为这句话(名誉上是说我是战争中的幸存者)。见到我,她第一句话就说:“要操你就来操吧,操完了,以后别再烦我。”她用的是职业性的口吻,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说:“我并不想这样。”
“你连这个字都不敢说出来,你不是满大街嚷着你要操吗,见到我你就蔫啦?”
“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一直只是说我要见你,因为我必须要见你——至于说那种字眼,现在我确实很少说,我跟一个人在一起习惯了这样,她影响了我。我要见你,因为也许你能帮我找到她……”这些内容我已经想了好多遍,我要最清晰最快地把一切讲出来,我怕她不给我说几句就让我滚蛋,或者如她后来所说的那样干脆让人把我干掉。
如同我想象那样,中行云烟似乎也有些触动。她问了花格子的许多事情(可是我根本说不出多少来),还答应一定帮我查。但就是中行云烟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也可能是她没有认真查,后来我收到一个自称中行云烟“第五内务秘书”的人给我的信,说是她没有查到我要找的这个人,因为在战争后期他们的资料曾有好大一部分流失。这信写的非常客气,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还说以后若有什么新情况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但一直再没有。
“你还记得它的样子吗?我是说,你的脸。刚刚我已经问过你一次了,你没有回答我。”不久花格子又问起了我的脸。
“只记得一点点,不清楚。有时梦见倒像是清楚的,但醒来又不清楚了。”
“就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有一张。是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逃命,在水里浸坏了。”
“做山贼的时候?”
“对。做山贼的时候。”
“你的脸是卖给了中行公司,还是羊舌公司?”
“是中行公司。”
“公司收买了我们的脸,再把他们制造的脸卖给我们,买卖我们的脸他们赚一次钱,卖脸给我们他们又赚一次钱。”
“所以有人说,一同公司关联,就万劫不复。还好,你没有。”
“现在我不是在参加公司的战争?以前上的学校也是公司办的,吃的、穿的、用的也是公司生产的,谁能同公司没有关联呢?”
“所以,我们都万劫不复。——不过,至少你的脸是自己的。”
“你总是忘记不了它,我想它是你心里的创伤。”
现在我在间谍学校当了一名老师。不用说,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安全、稳当,是我从前的同事们谁都渴望的一份工作。我猜想,我能得到这份工作是中行云烟的安排。但我宁愿把它看作是我不管不顾寻找花格子的回报。我现在仍在找她,失去花格子也是我心里的创伤。
在学校的数据库里我也没有查到花格子。也许她没有在间谍学校上过学,聘用一名未取得间谍资格证书的人去做间谍的工作是违法的,可有些人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不让自己背上违法的罪名并非什么难事,中行云烟肯定就能做到,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我去信向那个“第五内务秘书”询问这件事,她又给我发来一封非常客气的信,抱歉这件事情最终也是没能给我查出什么来,还说她随时愿意为我效劳,希望以后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对我毫无帮助。还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把花格子的记录给删除了,可会是谁做了这件事,为什么呢?
那天我们从清晨说话一直到中午,一起吃了午饭,然后还玩了一个钟头的扑克。撤退命令是在傍晚等到的,我和花格子匆匆分手。我几次想说我们一起走,我觉得她也想说,但终于没有。因为这显然是不理智的。我们的行踪已被公布,这是游戏(我们平常就是这样说的)的最后一部分,这次指定的路线有五条(必须选择其中之一,否则我们拿不到钱),在其中的两条或三条中,双方都有士兵在等着射杀我们(除了命令之外,据说,他们对我们还有种真实的仇恨,他们认为我们加速了他们的失业),分开走,两个人逃脱的几率大了一倍。战后,阵亡名单中没有她,幸存名单中也没有她,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包括我们的直接上级,和少有的几个见过面的同事)全都死了,我没有找到一个认识花格子的人。她消失了。
“你的脸已经很陈旧,该换一张啦!——你可以试试我们第七代的新产品,抗磨损一级的!”那天,中行云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经常听人说(花格子也说起过),中行云烟是这个世界上拥有脸最多的一个人,据说她一生换脸的次数比换衣服还要多。这话听来很突兀,我不免有些恼火。
“你不必这样。”她站起身来,一根指头伸到了我脸上,在额前那个“人”字上点了一下,“你没有脸,我也一样;你没有用你自己的脸去给人看,我也一样。”
“听说你自己的脸,你发誓只仅仅给一个人看——我的朋友认为这个人最不可能是羊舌公子,我想代她问问,是否真是如此?”
“不错,她说的很对。——你还要问什么吗?”
“没有啦。”
“你就不想问问我现在给你看的是否就是那张脸吗?”
“没有必要。”
“你不认为我是她吗?”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活着也无聊,不就是为了找点刺激嘛。我既是最高指挥官,又是一个小间谍。所以你才会找不着她,因为根本没有她。”
“你能给我拥抱一下吗?”
“你竟然敢提出这样非分的要求。在结婚前,羊舌公子跟我拥抱了一共有十次,那场战争花费是一百亿,也就是说一次拥抱值十亿,够你做几千几百辈子了。”
“你不是她。”
“你肯定?”
“是的。”
“你凭什么肯定的?”
“你的脸是冷的,你的胸……”
“你占了我的便宜,还敢随便说我的身体,我伸一根小指头就会把你掐死,碾碎。”
“是你勾引我的。现在有被掐死危险的人是你。”
这时我还搂着她,要掐死她未必做不到。我突然想,就是中行云烟也没有人珍惜她,所以她也不会珍惜别人。
“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吗?”
这样的话题我们倒是经常说起。那些许多个傍晚,天气晴朗,我和花格子就坐在西边的阳台上,让已经没有了热度然而红通通的夕阳照在我们身上,看远处吹来的风呼呼吹过城市外隐隐约约的山峰,吹过整座城市,吹过佛寺街上那两排光秃秃的悬铃木……有时候我们就说两句,感慨一下,是自我怜悯,相互怜悯。我们的处境致使我们只能这样,我们渴望战争,又害怕战争,因为有战争我们才能就业,可一旦就业又随时有丧命的危险——虽然是这样活着,可总还是没有人愿意死。花格子经常念出《论语》上的这句话:“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乎。”
“不就是为了庆祝中行小姐和羊舌公子的婚姻,”我说,“或者如媒体上所说,是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开一个道场,是对我们进行施舍。”
施舍这种话我们听来当然不舒服,可报纸、电视上一直是这样说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确实是如此。这场战争双方投入兵力都超过十万,加上武装、后勤以及战后重建,据说一共创造了一百万个就业岗位,媒体上说它“解救了无数等米下锅的人”,说它“功德无量”。
“会有这么简单?”
“要创造一个新的垄断,两个公司就要合并了,股份、利益分成、职务……这些想必不能没有分歧,看来也是较量;还有人说,是为了让人口减少一些。”
“我听说,公司积压了许多脸,但仍然还要拼命收买我们的脸,因为他们主要盈利的地方不在于出卖这些收购来的脸,而是出卖他们制造的脸。虽然一张真脸的价格是一张人造脸的十倍,但统计数字表明,一个出卖了自己的脸的人,一生至少要换二十次脸。如此看来,人口越多只能是对公司越有利,因为所有人要么是公司的客户,要么是潜在的客户;何况,你知道,参战的人极大部分额头上都打着‘人’字。”
“大致是这样的,但据说这些年全球性经济不景气,有不少经济学家提出:适当减少人口无论对国家对公司的发展都大有好处……具体的内容我不会知道,只听说确实有这么些论调。”
“战争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花格子又问。
“好好睡上一觉,好好晒晒太阳。”
“然后呢?”
“等待下一次工作的机会。”
“仅仅如此吗?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不要这么悲观。说几句好听的,鼓鼓人的气。这场仗这几天肯定是要打完了,我们就要分开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多。”
花格子双手扶在窗台上,眼望着窗外。说这句话时,她转头来看我,脸上尽量浮出一个甜蜜的笑。
“我就是爱看你的脸,爱看你笑,”我说。
“除了这,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好像就是不会。以前很少说话。”
“我唠唠叨叨,让你不得不说?”
“哪里。我爱跟你说话,而且我也爱说话。”
“现在,再也想不起说什么了,是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看窗外;窗外是明媚的春天、鲜艳的阳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蒸发,感觉空气湿淋淋的、暖烘烘的。三月,已经是春天了。美好的春天。
“我的手很好看,是吗?”
“当然。”
“我的脚呢?”
“一样好看。”
“启予足,启予手。”花格子起了头,我们一起念:“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乎。”念到最后,我们哈哈笑起来。笑得痛快。
我记得花格子到来那天的情景,那是十一月,一个阴冷的中午,天上刮着大风,但能看到惨白的太阳,以及阳光下淡淡的阴郁的影子,佛寺街上那两排悬铃木上最后几片枯叶正在飘落。我打开门之后这个美丽的姑娘对我说:“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我说:“我从一条大街走到另一条大街”
她说:“疲倦的大衣、沉默的衬衫,还有”
我说:“灰色的皮肤需要改变”
她说:“春天的雨还没有下下来”
我说:“黑压压的人头上面,空气中,斯冰腮大路上”
她说:“雨光在挤压”
我说:“大风吹在我的前面”
她说:“我想,我并没有离开”
我说:“我的记忆仍留在前一条街上”
我不知道这是谁定下的接头暗语。后来,我找到了这首诗作者的诗集,我把他的诗全部读完了。在那天之后的好几天里,她总是穿着一件花格子的大衣在我的面前飘来飘去的,有时还提着一个花格子的手袋,因此在心里我就称她为花格子了。当然,她有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一直称她FM11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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