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

这是五月，这是五月第四个消息
这是五月第四个坏消息
这是我的母校再次切断网线、电话线，讳莫如深的时候
这是我离开学校三年以后
不断传来的噩耗，这是死亡年轻的面孔
这是新月湖上浮肿的绝望
而不是抑郁症。
这是飞身而下、不知所往的肉体被摔得粉碎
这是剧烈的阵痛而不是精神分裂。
这是被夸张了的版图
在这版图上，我们以年轻的墓碑为坐标
我们总有出游的列车，去参观年轻的死者，我们欣赏所有的支架
仿佛你们是在陈列死亡，而不是进入。

这是迟到的封锁线，这是闲人不得入内
这是六幢古老的门墙，这是我所不敢涉足的恐惧
这是四年的学位被卡在英语上
这是敏感导致行动
彷徨的时间是在午夜，就像彷徨的凶手，是在午夜
是在午夜，是在午夜，你们悄无声息地飞向一座早已生锈的铁炉
你们不是被锻造的光亮，而是铁锈
你们似乎习惯了成为悲剧

这是五月盛大的开幕
这是我准备缄默，却被缄默行刺的时候
这是真相早就不是真相
而是新闻的时候
这是校长发布一条准确有力的信息的时候，但这不是最后
这是孤独成为皮肤的时候
这是你们冰冷的时候
这是“致以最深切的哀悼……”被重复为最的时候
这是两万学生中你们被排至小数点以后、准备取整数的时候
这是遗忘成为事实的时候
这是愤怒、也是悲哀的时候
也是衣冠与禽兽的时候。

这是不断炮制法治、机械取代心脏的时候
但这绝对不是袖手旁观的时候
我们的血管再也不能入住一个冬天
只要我手中有火，我要所有的尸体复活
我要亿万个被埋葬的命运起来抗争
这是手刃仇人的时候
这是化作厉鬼的时候
这是从地下发起总攻的时候：
我控诉这不义的城市，她分娩了罪恶，与罪恶同为母子
又互相媾和，生下了欺瞒与虚伪。

这是我不能正视的时候
这是我视若无睹的时候
这是我奉行独善的时候
这是我相与为谋的时候
这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迅疾沉没的时候，这是暴风雨呼之欲来的时候
这是绝望吞并宇宙的时候
这是为人子者与父宣战的时候，这是宙斯的时候
这是被缚的氏族得到解放的时候
这是生命权旁落的时候
这是我与你们成为一族的时候
这是第六个消息正在孕育、第五个消息即将诞生的时候
这是强者无从介入
弱者趋之若鹜的时候，这是我不能去爱的时候
也是我将你们收获为刺的时候。

写于2009年5月16日，晚十时许。

壹

谁逗留在水上，谁行走
当波光从中晃动
将一个真实的人，还原为镜像
谁在指出制造者的用心
谁将自己封存于
仅有的线索之内
当我的尸体成为最大的秘密
而真相只是不断去解释
我已死。
坐在讨论我已死的坐席之间，我举起刀叉
不在于食用你们的意见
我对这已死的自己
仍有充分的困惑
是谁将我从中捞起，并且宣布：
我是多么的不幸
二十五岁，已经是光线中的尘埃
谁搬动我，谁将从
坚果里分出一小时，当我
还没有鳃的时候
谁和我说呼吸，将水吸入尚未消失的肺
黑暗灌溉所有年轻的器官
惟一拥有者，以沉重
获得了轻盈
我毕竟于水中，一跃而至空中。

贰

时间完成了它最后的杰作
在我的一举一动之间
它是静态，也是动作
像花瓶与碎瓷，在偶然的一瞥中
它们认识，其中的纹路
与自己身上的偶合
印记被敲定，我是被塑造成如此
四肢是陶土固定在火中
心脏是赭石
我还给大地的是存在，而虚无
是我如今面对世界仅有的面孔

叁

我得从神圣中恢复。
我匍匐在蚂蚁脚下，我得操劳
搬运比自己身体大数倍的礼物
去觐见年轻的国王
我要和他说，把你的王位禅让给我
我比你年轻而且更无所作为
我每天发呆，为了
从呆楞中取出果实
我装作思考一颗杉树的命运，野鸡和流浪者
无处不是一场惨烈的较量
当起伏的山峦平复
我没有可施与的，所有的山都在
我膝盖以下，阿尔卑斯，冈底斯
奥林匹斯，铁围，昆仑。

肆

风从阴间吹来
你在风里已经是微尘
我不能细数
你置身其中的各种隐秘：它们是
丝雀与雉鸠的叫声，它们是
松柏缄默之姿。
能够回答我的，我都找到了
但不满意，那不是你
真相不在解释
然而，我却没有更好的一种
我大声嚷嚷，哑着嗓子
不停地挥舞我的手
我能握住（应该握住）你向着我伸过来的手
是时间之树干枯的时候，欧律狄刻

伍

我反对，在雕像之中
你们树立了自由
你们呐喊终日，最后在死亡中
偃旗息鼓，没有人说过
五月的始末是六月
的雪景，我在五年前出生
不是为了见证这一刻
二十年后，更不是有所触动，而是缺少记忆
坐落在心中的只有一座广场
只有一座无声广场
最高的建筑，也是
你们最高的坟墓。
但我反对——我无动于衷，我有多少次
站在另一边怀疑自己的悲痛
是受了相反的诱惑
（多么相似，抉择于我毫无裨益
歧路总比无路可走更险恶）
曾经使我热血澎湃的，这回
让我噤若寒蝉，我坐在失眠的岸口
从远处驶来的现在是你们
年轻而又潮湿的歌声。

陆

形式在死亡——
死亡是矿藏，你们富有
你们再也不需要从中领略失去
我深入地下，只为了
单独与你们说话
铜和煤的声音，黑暗是夹层
在语言的幽深之中
你们的纯粹是萤石
分布在岩石表面的各种明暗
犹如光的逻辑
因为我不能从中取出一块
它的严密是现象之门。
光影参差而下，
我如何与其相等，如水银般滑动
当你们已经是罅隙
我必须挤身其中
为自己营造过去
（贫瘠正是我存在的钥匙）
我知道你们每间房子
都换了锁和密码。

柒

雨季，我在屋里
有一个屋顶，送给你们
看望我的人请和我一起修补
我们的漏洞。
——我是幸存者，也是失忆者
从灾难中苏醒的是废墟
我想我只会关心雨了
关心它是否
从外界下进来，关心它是否
来自我？多余的素材
已经给出，你知道，我还能陪你
坐在屋里多久，和太阳花一样久
是不可能了，你是我的最爱
像爱妈妈一样，像爱海
是多么蓝，我
不能没有窗，你知道
外面的世界我首先拒绝了它。

捌

蛙声在雨声里特别清脆
此时，黄河是净琉璃声，空虚是敲门声
步入空虚是虚掩房门声
孤独是技惊四座之声
我一人独在，无人跟随
谁起身向着我走，举着他的灯
要照见五蕴中空虚流布
分手时，我尚未吻过你，此时才倍感寂寞
像一棵树爱着另一棵遥远的树。

玖

我不认识所有大声说话的先生
当我只是个哑子，我只有手势
我全然在自己的死亡中
我的死是众多诱惑之一
这很蹊跷，我锁在自己里面是面旗帜
切割机在楼下不停地转动
然而我是停止的。
所有的寒冷先是一种预感
接着它实现了，我不是那个倒霉的先知
我只是被他预感到的寒冷
在今天，热衷于获得利益的人群
他们只付出一样东西：真相
欺骗是世界性的
欺骗在我的国家已经成为公民。

拾

梅雨就要来了
我和青蛙说，梅雨是我们准备离开的日子
从干燥的大地向腐烂中去
我的身体必须融化
流尽它每一滴愤怒，我已经不需要愤怒
我要纯净的身体里全部都是孤独
这些在我体内的蜂鸣声
停一停，我无法和一只蜜蜂说，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