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落
迟暮中,门楼子昏昏沉沉,正打瞌睡。阳光移到门楼上,斑驳的彩漆如年深日久的诗句,渐渐剥落,门楼子下的那些人,身体蜷缩,也在夕阳下慢慢溶解。
巷陌深深,窄长的青石道,被时间的彩笔染得暗淡,岑岑寂寂,像一个老人的沉默。巷里老人就是沉默,皱纹之下掩藏的心,是一口古井,微风吹处,经不起半点波澜。
老人圪蹴在歪脖子树下,抽着烟袋,脊背忽然痒了,便顶着皱巴巴的树皮,慢慢地挠。又圪蹴在树下,叼着烟袋,望着对面的墙上的古藤,发呆。
古藤是老者的皱纹,爬满了青砖墙上,枝枝蔓蔓,被薄暮的炊烟熏黄,蜗牛慢吞吞的,在皱纹上蠕动,用身体丈量自己最后的时光。
他似乎想到,历史也不过是他眼前所见的景象,那些生动的图画,将在五百年后的历史典籍里不再清晰,只剩夕阳余晖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躺在泛黄的书页缝隙,呼呼睡去。
于是他拖着龙钟的身子,转回屋里,吱呀一声,掩上木门。木门斑斑驳驳,就如小巷里一个伫望的眼神,终将化为一种岑寂的孤独,层层剥落,消失在坍圮的小巷里。
——淡了2008-12-11
《窗下的孩子》
我指的不是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窗下写诗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窗下哭泣
我指的也不是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再也不写诗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再也不回来
他长大了
他还在窗下小憩
他还在窗下唱歌
他还在窗下说笑
他还在窗下写长诗
他的诗什么都写
只是再也不写及心事
——淡了 2009-1-5
《墓志铭 》
她早年沉溺于《诗经》,十指修长
善于拨弄琵琶。她在血管里养了一朵花
花儿开了又谢,她没有言语,年方二八
就嫁给一名农民。她盘起头发
于是日子照常下去,她诞下一位千金
可丈夫没抱几天,扭头死了。她
拒绝改嫁,正青春韶华,紧紧锁住
家门。女儿在她的衰老中长大,长成一枝月季
在她面前飘过来啊,荡过去。她
忽然一阵晕眩,开始发呆,开始唠叨
女儿终于忍不住,跟个小白脸儿跑了
她没有言语,只是不再出门
点一盏油灯,在灯油熬干之时
走近棺材,迟疑了一下,还是迈进去了
——淡了 2009-2-4
《清晨》
她打开百叶窗。她抽起一根
红塔山。她开始咳嗽,“咳,咳,咳,咳……”
一板一眼唱歌也似,这也没意思
便开始琢磨铁轨的节数
又盯着枕木发愣。
“咦!”,一只流浪猫从铁轨上走过
这时火车呼啸而来。她瞪大眼睛
可那只猫轻松地避开了
她有点儿失望,拖着哈欠走了
——淡了 2009-2-4
《浐河古意》
活了几千年,河床再也支持不住
扭头就死。床上荒草丛生
悉皆枯萎。火烧过几次,风也吹过几次
现在是一片枯黄焦黑。天长,雾冷,河旷
溪水污浊不堪,像精液几滩,依稀证明河床
也曾勃起。此刻他一动不动,风声猎猎
扫过一片芦苇丛莽,像扫过死去狮子的胸毛
到处都是枯树,树干垂下枝条,树根烂在河上,堤上,岛上
最高处一只雄鸟盘旋,它望罢河床
又看孤岛,正无处栖身,就被远处飘来的秦腔惊起
循声望去,只见一粒破舟之上,一人拉完屎后,提着裤子走了
——淡了 2009-2-1
《画》
她,这个人,他一笔就可以
抹去。就像当年他不经意的一笔
她就在南门楼旁,老槐树下
站成了一道风景。他
正犹豫不前,城楼已被黄昏吞没
他紧了紧夹克,那件她
情人节回赠的礼物,他紧了紧
夹克,他向前进了两步
这个女人,他一笔就可以抹去
他停下笔来,忽然发现
画变得空荡荡的,一襟黄昏下
一个褐色夹克,向前两步
走向城墙。他不能一笔抹去
那个夹克,他提起笔来
忽然发现,他结实的身体
某个部分是空的,跟那枝笔一样
——淡了 2009-2-25
《倒带》
——他们死在去学校的路上。
“啪!”的一声
他们摔碎孟婆递来的热汤
纷纷迈出棺材,血液射入他们
脑袋里。他们飞起来了,扑向一辆拉土车
大力及处,拉土车支撑不住,倒飞如箭
他们也倒退几丈,紧紧握住
自己的书包,自己的青春,然后
他们回家,在多雾的清晨,的路上
的村里,家里母亲已备好早餐,他们不乖
她会打他们,他们会疼,会哭,会撒娇
会扑入祖母的怀里,做着鬼脸,两个
眼睛忽闪来,忽闪去,母亲叹息着走开。他们
一个个疯狂的生长,像草一样,像草一样,像草一样
——淡了 2009-2-25
《一潭水的深度就是灵魂的深度》
独自一人,我沉默,充实是空心的
一朵赤脚女人开在水边,摇摇欲坠
——淡了 2009-3-9
《她说春天的血管很细》
一朵桃花,不是我吹,马路也都绿了
三三两两的石子,席地而坐
好像城里的人
彼此必须聚在一起,望着花
但互不打扰
——淡了 2009-3-10
《苏小小》
你们说,让我起来
从坟墓里起来,
穿上衣服,穿上裙子,穿上鞋
你们说,要给我正名,要给我
写诗。我得起来,我得画眉毛
画的跟远山一样,然后描红
涂脂,打一把油伞,从一个巷子中走出
到桥上时,已是黄昏。那时我
眉毛低垂,含羞带臊
那时我楚楚动人,像一朵云彩
站立在尘埃之上,你们说,
我就得这么站着
供你们欣赏,供你们调情,
供你们怜惜、流泪、
流口水。一如当年在青楼里
当妓女时一样
唯一不同的,也许是
我现在是一刻也不能休息
而那时在青楼里,我还可以在
陪客之余,数数钞票
或者趴在床上小憩一会
——淡了 2009-3-18
《野草》
标本的诞生,你的痛苦,被定格在玻璃之内,我
抱着你无用的骨头,埋入地下。我将洗去
手上的血。收紧衣服,练习走路
一只脚划过2008,一只脚犹豫不定
还呆在08年的日历中。天很凉啊,我搓了搓手
这只手我曾用来写诗,喝酒,打麻将,手淫
还用来埋你,现在他们一前一后,配合着脚的节奏
今天的阳光多么明媚啊,我扬着头
与一个人的女儿邂逅。她不慎从八楼跌落
手伸开,像一只苍蝇划过世界。我们擦肩而过
她身无灵魂,我身无分文。人们避开我们,那有什么,我将洗去
手上的血,继续训练走路,2009的阳光多么明媚啊,你将不再被我记起
——淡了 2009-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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