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直到小雪时节还在骚扰我的蚊子朋友们相比，西山地区的小马蜂们算是比较脆弱的。连续几场秋风袭来，不知在何时，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们便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蜂窝，在窗户一角孤独地悬挂着。

搬进这家公寓，安顿停当，里里外外打量一圈，首先注意到的，是窗户右上角的一个小小蜂窝。一个人住在面积不大的房间里，尤其白天，诺大的一栋楼房空荡寂寥。于是，偶尔会有百无聊赖的时刻。这时，除了远眺西山起伏的山峦，便是静静地注视这难得的邻居。

蜂巢上大约十几只居住者。它们或静静地趴伏着，收敛翅翼，一动不动；或在拳头大小的蜂盘上慢慢爬行。有些育儿巢洞口已被白色膜状物覆盖，显然，小生命正在里面发育；有些还是空的，不知道是小家伙们已经破飞出出，还是压根儿就未产卵。

这是一种体型较小的马蜂，淡淡的米黄色，又细又窄的透明翼翅。飞翔起来，动作轻盈，悄无声息，一个个像文集的女孩子。公寓位于坡上。远处，香山满目葱茏；窗下，一片老式北方瓦房，起脊房顶鳞次栉比，隐秘而幽静。看来，小生灵们像房间的租住客一样，也是喜欢寂寞的。

把湿漉漉的拖把挂在窗外，小马蜂们也许口渴了，纷纷趴上去。索性在窗台上放置了一小碟清水。小生灵们很领情，很快就有几个飞下来，不声不响地落在碟子边沿，静静地啜饮；喝饱后，就用前爪细致地抹着小脸，像是女子对镜梳妆。

这些可爱的小东西！

有几次取拖把时，不小心就把正在畅饮的小马蜂们带到了室内。有点儿担心它们发火蜇人，谁料想，它们如此孱弱，竟然无力鼓起翅膀逃窜，只是在拖把上慌乱地爬行。有一两只跌落在地板上，竟然也飞不起来，晕头转向地抹圈圈。哦，也许被弄湿了翅膀吧？

取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铲上去，小生灵却不像其它蜂类，遭外力搅扰，丝毫没有攻击的企图，乖乖地待在白纸上，如同驯顺的小宠物。白纸伸到窗外，小马蜂们这才慢慢起飞，轻轻地在窗前旋舞，然后，飞回了巢穴。

真是幸运啊，遇到了一家性格温和、可以和睦相处的芳邻。这是在外租住时难得的缘分。

蜂类之间的互助合作行为据说是所有生灵中最强烈的，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生命几乎就是一个统一体，人类所谓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与蜂类相比，实在是一种虚浮的夸耀和自我安慰。

一次，一只小马蜂在碟子里挣扎，大概不小心失足落水了吧。没等我去营救，几个同伴就从窝巢上急急地飞下来，在碟子周围飞旋。有一两只甚至很快就降落在碟子边缘，一副着急救命的神态。

好在，碟子里的水很浅。落水的小马蜂看到来了救援者，似乎力量陡增。它艰难地向碟边爬行，翼翅湿漉漉地，沉沉地耷拉着。爬了半天，总算上来了。小伙伴们于是纷纷围上去，在落难者周围爬动，用触角触碰它。其中一两只飞升起来，在它上方扇动翅膀，一圈，又一圈……

天呐！它不至于是在试图为同伴吹干弄湿了的翼翅吧？

我倒宁愿如此自作多情地臆想。

人类赞叹鱼虫走兽的智慧和美德，并非宣扬人不如兽不如虫，只是希望能够从生命伙伴那里得到某些启示，以便启发人类发现并改变自身缺陷。将这种赞叹嘲弄做一厢情愿，如此的灵长理性，其实倒有些蠢笨自大。

以前，似乎很少见到或很少留意到这种弱不禁风的小型马蜂。多少年来，为生计四处漂泊，生活早已被人类和人类的制造物填满，自然的生命其实每日密切相伴，却难得把目光投向它们。想一想，何其悲哀！生命的灵性也许正是这样一点一滴枯竭的。

儿时的马蜂，多是那种体型较大的蜂类，肥硕凶悍的大肚子，金黄的体色中缠绕着一匝匝黑色的环纹。实在有点儿瘆人。令人恐怖的无论如何美不起来。然而，多年不见，倒是有些想念它们了。回忆一下，大马蜂通体金黄，即便相间着的曾经恐怖的黑色环纹，竟然是那么纯粹。相比之下，淡黄的小马蜂们看上去弱不禁风，就像死后在水中浸泡过的那种惨淡的黄。

奇怪的是，今天，再也难得见到耷拉着两条细长腿凶顽飞舞的大马蜂，碰到的，多是类似这公寓窗户角落的小马蜂。

莫非，蜂们的种群品质也在退化？

也可能披害于生态恶化，一些小生灵们经受不住自然的淘选，从此与人类永久作别，与自然界作别。如今，只剩苍蝇了，甚至蚊子都不像过去那么猖獗，长期干旱，许多地方连个小水洼都找不见，可怜的一点水也被污染，连蚊子都无法传宗接代了。

唉！假如蚊子——人类最亲密的伙伴也销声匿迹，我们是否就太过孤单了？

马蜂、蜜蜂，尤其一种在老家俗称土蜂的蜂类，群体攻击性极其强大，但不便称作疯狂，它们的目的性很明确。受到被动攻击，它们会倾巢而出，围攻入侵者，不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誓不罢休。遭遇强敌，它们往往会与敌人死磕到底，以至于同归于尽——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因此，蜂们个体虽小，却总是让超过它们不知多少倍的庞然大物包括人类谈蜂色变，避而远之。在我们老家，它们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咕噜蜂。仅仅听听这个名字，想必就会有人头皮发麻，一朝被蜂“咕噜”着蜇过的，兴许还会本能地抱紧脑袋。

小时候，豫北平原的蜂类很多，马蜂窝随处可见，土蜂也四处纷飞，在花丛中，在院子里，在田野上。捅马蜂窝是小伙伴们展示勇敢的刺激游戏。

躲在墙角或树身后，一群小伙伴咋呼着，相互怂恿着，看谁先向远处树上的马蜂窝投出第一块砖头或土块。磨蹭半天，总有勇敢者逞能，轻手轻脚地摸到马蜂窝近处，使尽吃奶的力气，甩出手中的攻击性武器。然后，看也不敢看是否击中，抱着脑袋鼠窜，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

“笨蛋，根本没投中！”

虚惊一场，踅回去，杀它个回马枪。

击中了！

马蜂们“嗡”地一阵骚动，倾巢飞出，有的围着窝巢旋转，有的可能是卫兵蜂，在四周寻找入侵者。看着黑乎乎一片躁动惊飞的马蜂，刺激被满足了，一边浑身哆嗦着，一边兴奋地看热闹，比在街头看人群殴还过瘾。

最刺激的，是有人被蜇了。多数时候是小伙伴中间哪个被蜇了，你看吧，哭爹叫娘地，好像被要了命。更有趣的是，顺路走过的成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冤大头。这时，小伙伴们会恶作剧地哈哈大笑。成年人被大马蜂蜇了，哪怕只一口，也会龇牙咧嘴。似乎那年月的蜂毒浓度比较高，不像现在，什么都清汤寡水的，痛不像痛，喜不像喜，一点没劲。

七八岁时，捅马蜂窝被蛰过一次，蛰在了太阳穴附近，鼓起一个大包，直到这会儿，想起来还火辣辣地害怕。可是，几年前的夏天，我在106国道长途骑行，在滑县白道口一个三岔口歇脚吃西瓜，感觉小腿肚子上有一种麻酥酥的刺感，卷起裤管，一只肥硕的金黄大马蜂掉了出来。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就钻到了我的裤管里，显然，它还趁机叮了我一口，伤口处有米粒大的一点红肿。不过，也只是麻酥酥的不痛不痒。

今天的马蜂们啊，竟然如此温柔！

当然，也许因为年龄老大，皮糙肉厚，失去对痛苦的敏感了吧。

好像在一个资料上看到过，华北平原的土蜂其实就是野蜜蜂。它们把窝坐在土层深处，只留一颗不显眼的出入口。不知道它们借用的是天然土穴，还是自家一口口啮咬出来的。蜂房是分层的圆形，像一摞诱人的煎饼，也像一处精致神秘的通话城堡。

挖土蜂窝比捅马蜂窝更刺激，还有一种探幽揭秘的快感。这种与家养蜜蜂体型类似的野生蜂类，比大个子的马蜂更凶悍，更喜欢群体围攻。所谓咕噜蜂，好像专指土蜂。

土蜂窝是怎样被挖出来的呢？竟然记不清楚了，想必是晚上趁黑挖的吧？否则，大白天的，即便穿上厚厚的衣服，蒙上脑袋，估计也难以招架群蜂的咕噜。

眼前仿佛放着一摞土蜂窝巢。它们多么完美，传递着生命的生机，传递着造物的神奇。倘有机会遇到这样的蜂巢，一定要收藏起来，摆放在这清冷的斗室，让滞重麻木的生命生动起来，去感受痛苦，感受快乐，感受平淡。

此时想想，儿时的捅马蜂窝、挖土蜂窝，刺激却也残忍。小小的艰难生存的蜂们，竟然无缘无故就遭到了庞大敌害的袭击。生命的存在和消逝在它们那里如此偶然和随便，让人不可思议，并生出浓浓的怜悯。一只昆虫的生命，一群昆虫的生命，竟然可以被强大者游戏般地剥夺，剥夺者却不会产生丝毫的负罪感。人类拍死了一只马蜂，或者蚊子，或者蚂蚁；一头牛拍死了一只牛虻，一只黑瞎子拍死了一只兔子，一样的庞然大物的麻木和冷酷。

那么，上天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随意丢弃，将一群活生生的人随意丢弃，是否亦如此?一个人生命的逝去，在另一种强大势力的审视下，是否如一只马蜂，如一只蚂蚁，如一只蚊子的消失，漫不经心，毫无痛苦，无所谓绝望，无所谓恐怖。弱小者的世界随着生命的消逝悄无声息地湮灭于无边的黑暗，强大者的世界依然青天白日，鲜花烂漫。

“蝼蚁之有君也，一拳之宫，与众处之；一块之台，与众临之；一粒之食，与众蓄之；一虫之肉，与众咂之；一罪之疑，与众戮之。”

人类往往自目为万物灵长，难道竟然不如蝼蚁幸运？

悲哀的是，强者们固然可恶，弱者们却也并非完全的无辜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占据数量优势的弱小者的群体非理性一旦爆发，其杀伤力远甚少数强大者。 

蜂类在生物分类上与人类毫不沾亲带故。但社会学家们说，人类的群体行为方式其实与社会性昆虫最为接近，群体活动尤其激情的群体活动中，人类个体会瞬间失去理性，群体表现出无论是非美丑冲决一切的极端躁狂。各种群众性暴力活动，恰如咕噜蜂的群体性剿杀。

对于自身这种本能丑陋，人类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并在竭力预防。然而，一场场悲剧依旧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汹汹上演。

这应该是生命体的本质属性，即便人类攀爬到了进化树的高端，生命最原始的属性依然紧紧尾随，如同群蜂对攻击对象的围攻追杀。

上天就是如此公平，他总是一边用无奈温情的花朵安慰弱势者，一边继续它残酷的强胜弱汰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