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一向推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处事原则。然而有的人事业风光无限,却为“情”而独善其身,留下了一段颇耐人寻味的历史佳话。大家非常熟悉的著名哲学家金岳霖先生当年对著名女建筑学家林徽因深怀暗恋之情,只可惜名花有主,为了与心仪的女子经常见面,最终终身未娶,选择了独身,与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终生保持朋友关系。他还把梁林的子女视同自己的孩子,与他们保持亲密的关系,最终他们的孩子称其为“金爸爸”,并为其养老送终。无独有偶,在这著名的清华学府里还有一对这样的朋友,为了同一个女人,而保持了与金岳霖和梁思成同样的关系。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周培源和经济学家陈岱孙。只不过他们共同相爱的女主人公王蒂澄没有前面提到的林徽因那样大的名气罢了,所以它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也就没有前面提到的那三位而得以广泛传播,并被人们所熟知。 陈岱孙先生终身未娶。出生于1900年,去世于1997年的他,独自走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据说,他终身未娶是因为一个女子。十九岁那年,他与他的同学周培源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子,两人相争,又恰逢要出国留学,为了不使心爱的女子左右为难,于是两人击掌为约,谁先得了博士,谁娶其为妻。这样一个契约,在现代人眼中,幼稚得可笑,可是他们却把它当了真。那时青春正年少,心中有的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情,赤手空拳,却有决心和勇气打一个属于自己的精彩天下。更何况,那时的他们又岂肯对谁服气,彼此笃信自己不会输,并坚信他们定会拿到美国最负盛名学府的博士,等他们有了坦荡前途,他们要回来娶他们最心爱的女人。 在美国威斯康新州立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后,陈岱孙毫不犹豫地申请了哈佛大学。在哈佛,他的同班同学里有后来提出“垄断竞争”学说的张伯伦,有后来获过诺贝尔经济奖的奥林,与他同级的二十多人皆不是泛泛之辈。为在这样强手云集的环境中取胜,他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哈佛的后两年,在导师的推荐下,他得到了一间位于哈佛图书馆的研究小隔间,从此他可以随时凭证入库,整天呆在里面读书。他的哈佛记忆,不是古老美丽的校园,亦不是同学间的游乐嬉闹,而是图书馆那间只够摆一张桌的狭窄隔间。除了本专业必修的经济学著作,他还读哲学和历史,读到累了,他便去图书馆另一层的文学阅览室去,那里有丰富的欧美文学名著。他通常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去文学阅览室,其它整块的时间他都用来读专业书。哈佛的灯总是亮得很早,黄昏的余晖尚未散尽时,阅览室中便已是灯火通明,他靠在椅上,悠闲地读一本小说,周遭宁静,手指翻过书页沙沙有声,灯光那样柔和,他放任自己沉入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中,只需三两个钟点,他便能忘了一天疲惫,晚饭后,他又能以无限饱满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专业学习中。如此,他过了四年,没有过旅行,没有体验过异域的风情,没有过寒暑假,连星期日休息也一并取消,除了两个夏天离校参加中国留美学生夏令营的二十天,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波士顿。 四年后,他毕业,进行博士答辩。哈佛的博士答辩素以严苛著称,考官一共四位,皆是学术权威,如果答辩完,四位考官不发一词,那意思便是“明年再来”,在哈佛读了七八年博士还拿不到学位的大有人在,他答辩的时候,“紧张得汗顺着脊梁往下流,”不过他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作为班上最年幼的学生,他的答辩却一次通过,他不仅拿到了学位,还获得了美国大学生的最高奖——金钥匙奖。 于是带着学成回国的喜悦,他准备坦然走到那个让他心仪已久的女子的门前,告诉她,他来兑现他的诺言。中国的戏文里总是反反复复上演类似的传奇,邻家的少女永远在窗下绣着白头鸳鸯,等那远行的士子衣锦还乡,就算那人一世不归,她也一世守着爱情的信诺,等他归来。可是,那已经不是属于陈岱孙的传奇,他的传奇,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等他归来,她已嫁作他人妇。他忘了,和他相约的不是她,而是同样也爱着她的另一个男人,他的同学,天资同样聪颖的周培源。 和王蒂澂结婚时,周培源二十七岁,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同陈岱孙一样,他也是清华学堂选送的公派留学生,他的本科和硕士就读于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就读于加州理工大学,并获得加州理工的最高荣誉奖。他的家世背景虽然不及“螺江陈氏”那么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他的父亲考取过前清的秀才。清华校史馆中曾经有过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周培源也是挺拔儒雅,与一旁的陈岱孙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名校出身,一样的英俊潇洒,一样的才华卓越,在这两个不相伯仲的男人之间,王蒂澂选了周培源不足为奇。她和周培源的婚姻极为美满,数十年后,著名戏剧家曹禺还对周培源的女儿说:“当年,你妈妈可真是个美人,你爸爸也真叫潇洒。那时,只要他们出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追着看。”他们的女儿说他们老两口“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 从此之后,他一生都不曾再爱过谁,一生都不曾娶过妻。在他的学生眼里,那个女子也并非什么天仙般的人物,不过只是位有文化、有教养的家庭妇女,没有诗文传世,也不见得多么倾国倾城。然而她却何其有幸,让那么优秀的陈岱孙为了她,全然看不见世间别的女子,她有什么好,叫他对她念念不忘一辈子?也许并不是世人揣度的那样,“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也许他的不娶并不是因为她。总之,原因虽然扑朔迷离,但陈岱孙终生不娶却是一个事实。 陈岱孙与周培源一生却是很好的朋友,自1929年始,彼此的友情持续了近五十年。陈岱孙是周家的常客,周培源的头发白得早,他开玩笑管周培源叫“周白毛”,时常晚饭后带小外甥唐斯复去周家玩,唐斯复说:“周培源看到我们,总是挥动双手,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周夫人就把家里的好东西抱出来给我们吃。”周家的孩子都管陈岱孙叫“陈爸”,“在我们眼里,陈爸总是一副模样,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稳健的步伐,慈祥深邃的目光,喜怒从不形于色。父亲常说陈爸是“gentleman”(绅士派),学问好,为人宽厚、正直。妈妈说陈爸讲故事,听的人肚子都要笑破了,而他依然平静如水,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长大后的周家孩子对陈岱孙也特别好,“不论哪一个出国、出差回来,买的东西第一个送陈爸。”陈岱孙爱恋王蒂澂,他对她的爱恋,不是“婚外情”,不是“第三者插足”,只是一个男子坚守着自己的爱情,他没有打扰过她的家庭,没有给她造成过困扰和任何人感情伤害,当她有困难的时候,他总是站出来,慷慨解囊相助。他的爱情观,在这个爱情常被随意抛弃和背叛年代的现代人眼里觉得非常不合常理,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不过陈岱孙式的爱情太过珍贵,也许在当今世上,已经再也不会有人用一生的时光来守望了。 出身世家并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工作后在清华又拿着四百银圆高月薪的他,应该最不能忍受生活的艰苦,可他却在西南联大的困境中坚持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外界条件如何变化,他始终保持着自身的清洁。解放北平前夕,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劝他去台湾,说:“这是飞台湾的最后一班飞机了。蒋先生请您一定动身,到台湾再办清华大学。”他谢绝了,因为国民党的腐败让他失望,他不愿再接受国民党的统治。他留在大陆,当文革来临,他也被打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然而,他竟没有被关过“牛棚”,也没有被人直呼姓名。据说,工宣队、军宣队都尊称他“陈先生”,他那样的出身,又留洋归国,居然在文革中保全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他一直在接济和救助别人,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位陈家的公子,永远不用为钱发愁,曾经,他从美国名校毕业,便直接去了欧洲游历。他住在巴黎,可仅仅是为了听一场最纯正的歌剧,他专程去了一趟意大利。可那是他回不去的青年时代,晚年的他,只是一个清贫的老人,他的生活也时常陷入困境,1995年的时候,他的月工资实发也不过八百六十元。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曾有过富足的生活,可他觉得钱是身外之物,他经历过贫穷,然而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他也有着保持着内心的清洁。他与人交往从不是为了利益,所以文革中,他不怕牵连,坦然接济他的学生,照料他的朋友,他处事也不因时世而改变,始终有自己的原则和良心,所以文革后,他也不歧视工农兵大学生,为他们说话,为他们补课。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重义,为了一句承诺,他可以等待六年,他才如此重情,为了心爱的女子,他也可以守望一生。 他是真正的贵族,一位让当代中国那些有钱的贵族们汗颜的精神贵族。当现代楼盘广告也用“贵族专享”,年轻女孩们挽着已婚中年男子出入名牌店,以为买几只LV的手袋就步入了贵族行列时,其实只有陈岱孙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贵族”这个名号,贵族不是有几座豪宅几辆名车就可以成就的。纵观陈岱孙先生的一生,哪怕在西南联大破落的茅草校舍里,他一样地穿着干净漂亮的西装革履,衬衫袖口永远雪白,用法式袖扣规规矩矩扣上,下雨的时候,他也一样在漏雨的校舍里,一面讲课,一面露出清澈的笑容。 1993年,他的挚友周培源去世,他掩面恸哭。五年后,他也去世了。出身名门,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陈岱孙先生,在现实生活中,却做人低调,一心向学,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献给了孜孜以求的学术事业,并取得了令人信服的学术成就。一位被当年的清华女生奉为择婿标准和楷模的美男子,一生竟没有留下任何“绯闻”。干干净净做人,清清白白活着,让陈岱孙成为了一面镜子。在这个“贵族”早已被我们用滥的时代,让我们这些后来人走进这面镜子时常照一照,也许我们才会明白何为贵族。他是真正的贵族,他身上所孕育的那股贵族之气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