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过位于北京中关村南大街上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吗? 无论是谁,只要来到国图,就绝对会感觉到,这里绝对是一个充满书香气的高雅地儿。 据说,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着全球数量最多的图书。这里不但散发着现代的书香气息,而且散发着五千年来飘飘渺渺而来的书香气息。如此书香浓郁的地儿,难道算不得货真价实的高雅地儿? 不过,国家图书馆的高雅,还不仅仅表现在这些硬件方面。 在高楼大厦的行政机关办过事的人们乍一来到国图,看到这个也是高楼大厦的庞然大物,也许会条件反射般地怯步不前的。 看走眼了。 进入国图这个易燃品集中的公共建筑物,要比进入那些除了工作人员脾气易燃易爆就并未存放其它易燃易爆品的大小衙门容易多了。进入国图,你不需要提前预约,也不需要在门房登记,也不需要等待里边的电话通知,也不必担心因为衣冠不整被拒。任何一个人都完全可以像回自己家里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国图大门。事实上,这里的确就是每个公民自己的家,因为它是用每个公民的纳税钱建造起来的。到那些用自己的血汗钱建造起来的公共建筑物中去,难道不该像主人一样理直气壮吗?进了大门,想要看书看报查资料,你也不需要交一分钱,只需划拉一下身份证,就可以进入冬暖夏凉的各个阅览室、资料室逍遥自在地享受了。 进入国家图书馆的每一个人,无论职业和身份如何,来到这里,首先都只是一名普通读者,都会被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职业性地称呼为“这位读者”。尽管属于职业性的称谓,听上去总是舒服的,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至少有一种人人平等的感觉——人人平等不就是被尊重了吗?不像在你混饭吃的单位,有的是被大家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只尊称姓氏和职务的张科长李处长王厅长,有的是被大家见面点头漠然扫视直呼其名的张某某李某某王某某;有的是颐指气使的老板和小主管,有的是忍气吞声的打工者。 在国图不是这样。在国图,当你需要查找什么资料办理什么事项,你尽可以事无巨细地、零零碎碎地、啰里啰嗦地向馆内工作人员询问,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从容不迫,而不必担心行政机关办事时的铁青男脸女脸和不耐烦的呵斥。 门好进、脸好看、话好听、事好办的公共场所,和那些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的公共场所,谁更高雅呢? 这是国图之为高雅地儿的原因之一。 还有比这些更高雅的。 出入国家图书馆的读者,主体是各个大学的莘莘学子们、教授副教授讲师副讲师助教副助教们、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心理学家建筑学家法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性学家等等等等数不清的职业性的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和业余性的各级各类专门家们。他们要么是国家的现有栋梁,要么是准栋梁,而且都是文化栋梁。 然而,如果你觉得国图这一专业书香之地只是学界大腕和青年学生有资格出入的高级专业场所,你就又看走眼了。这里也是另外一个特殊群体的好去处。 什么特殊群体呢?还真不好给它们一个准确的名称,因为他们的来源实在过于复杂。不妨借用老掉牙的词汇:北漂,或城市流浪群体;也可以按照学者们的最新说法:城市失意人群。 这些与城中村的出租屋、社会不安定因素等经常一起出现的因素们来到书香之地的国家图书馆,他们干什么来了? 哦,他们有的和学人学生一起,聚精会神于书籍电脑,全神贯注于报刊杂志。有的呢,来到冬暖夏凉的国图,干脆就是为了睡觉。 哈哈!睡觉? 嗯,就是睡觉!尤其现在这个十二月份的数九寒冬,北京大街上分外寒冷,出一口热气几乎立马儿会被冻在自家的头发上。这些生活无着或生活拮据的北漂们、上访人员、进城务工人员以及乞丐们等等形形色色的城市失意者们不约而同地钻进了国图,钻进了这个温暖舒适的公共港湾。来到这里,他们不是为了读书看报弄通人生大道理生活小道理,也不是为了寻找文字和图片以及男女聊天带来的感官刺激。他们来到这里,仅仅为了睡觉。 也许是在户外的寒风冰雪中奔波得过于疲惫了,也许是在立交桥下的小窝里冻得过于僵硬了,来到暖融融的国图,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窝在宽大的、绵软的、至少城市中产阶级档次的真皮沙发里,呼呼酣睡。在这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里,在这温暖的真皮沙发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首都大街上的冰雪和追捕者,忘记了老家的妻儿老小,忘记了一切的被训斥、被殴打和被白眼,南柯一梦,黄粱一梦。没有人打扰他们的美梦,更没有人训斥他们。一觉醒来,尚未闭馆,肚子却咕噜了,就来几杯免费的矿泉水,继续呼呼噜噜,继续沉入温柔梦乡…… 也许有人会因为国家图书馆栖居着这样一群不够高雅的人而失去对国图高雅品位的想象和期望。如果是这样的话,暴露出他们还不大理解高雅。难道还有比包容了被其它地方拒绝了的弱势人群的所在更高雅的地方吗?难道还有比社会弱势者的自尊得到平等尊重的所在更高雅的地方吗?难道,还有什么比平等温暖更高雅的事物吗? 某地公共图书馆拒绝和驱赶乞丐引发广泛的社会热议,固然听到不少等级意识较强或性格乖戾或有其它理性考虑的声音,但同情弱者,或者说,尊重每个个体人格和基本公共权力平等的声音还是占主流的。这欣喜地提示出,国人的独立人格意识、平等人格意识增强了。只有每个个体的独立人格意识逐渐增强,等级意识和大小君王意识才会成为过街老鼠而不是人人趋之若蝇的臭豆腐,所谓的政治文明才能够内生出来。 神州河山到处金碧辉煌每个人都身穿皮尔卡丹脚蹬花花公子骆驼大象固然整洁气派,遗憾的是,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有的是她祖奶奶用胶泥精心捏造的大块头,大多数却是她祖奶奶用一根柳条蘸着泥水甩出来的泥点生成的小不点儿。然而,天然禀赋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应该成为有人是人有人不是人的理由。两米五的姚明大个儿是个人,七个小矮人也是人;盘踞在社会等级树梢的红贵族白贵族黑贵族是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和新生代农民工也是人;满头白发散发着知识香气的学人是个人,蜷缩在真皮沙发里做梦的乞丐也是人。除了先天器质功能造成的差别、后天社会等级造成的差别,他们没有其它差别,因为他们首先都是人,而并非这个是人那个是畜生。 当然,国图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红红白白左左右右的经济政治试验区。在这里,也时常会见到不高雅的行为。比如,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看报写作思考,突然,某人的手机铃声大作,接着,高声大嗓门地说话,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尽管每位读者来到国图都应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理直气壮,但此家非彼家,这里是一个公共大家庭,来到这个公共大家庭,还是要遵守某种公共秩序的。 旁若无人地坐在座位上接听电话的人,既有阅读《食色男女》、《全球商业》的读者,也有阅读英文版《中国性学学报》、汉语版《美国性学学报》的读者;既有浑身道貌岸然的中年男性读者,也有风华正茂的青年读者,偶尔也有看上去岁数不小理应受到年轻人尊重的中老年系列读者;既有喜欢极力张扬自我意识的男性青年读者,也有本该谦卑含容闭月羞花的青年女性读者。 有一次,一名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岁的男性读者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掏出电话,用疙疙瘩瘩的南方普通话好像是在演讲地与免提功能里的对方——一位女士商讨重大的学术事件。工作人员走过去,劝他老人家出去讨论学术问题,那位头发花白显然岁数不小的教授级读者充耳不闻。 一名坐在真皮沙发上翻看《少男少女之心》时尚杂志、凭油晃晃的衣着和乱蓬蓬的头发判断应该属于城市失意人群系列的读者白了那位教授级读者一眼:“哼!还教授呢!还城市集中分散建设问题科研项目呢!” 还有一次,一名看上去好像是在北大清华等著名大学就读的闭月羞花的靓妹学生的手机铃声大作,她掏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坐在座位上,呜哩哇啦地和她的男朋友当众语音调情。旁边一位足以做她爹的中年读者轻轻提醒她,小女子白了他一样,毫不客气地回敬:“关你屁事!” 一名坐在真皮沙发上阅览《新新人类也是人》杂志、凭衣着和气质判断似乎属于城市流浪人群的读者小声嘟囔:“呸!还大学生呢!” 这时,你会突然脑筋急转弯似地发现,原来,竟然教授级的人物也是人啊!竟然思维和行为怪异得像外星人一样神秘莫测的新新人类也是人啊!竟然城市失意人群也是人啊! 有了这样滑稽而伟大的发现,所谓的政治文明也就诞生了;把神秘的教授部长看成人,把卑微的乞丐上访者看成人,把新新新新人类看成人,中国社会才能成为人的社会而不是神的社会和鬼魅的社会。 让你明白原来你也是个人的地方,难道算不得高雅地儿? 国图是个高雅地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