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图书馆，要求借南京大屠杀相关史料，管理员问我为什么要看这些书，我说：“我要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

我曾读过但丁《神曲》中所描写的地狱，也见识过《古兰经》中的火狱，也见识过佛教中所说的有着刀山剑树、牛头马面、钢叉的敲击、热油的滚沸的地狱，这些地狱是人间的痛苦的集中写照，发明这些地狱的人是将他们在人世间看到的、听说过的、自己身受过的一切痛苦都记录在了这些不存在的地狱里。而今，我要撇开这些不存在的地狱，来看看真的地狱——这些地狱的原型。发明宗教经书中的地狱的人都是已经死去的古人，我们看到他们所说的地狱觉得是神话，可是，他们赖以发明这些地狱的人间地狱却一直存在着，直到今天还存在着，人间地狱在人类历史上的存在和人类本身一样长久。

我认为，像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事件在人类历史上决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发生过许多次的，单是日本人就在中国大地上制造过许多次类似南京大屠杀的屠杀，清兵入关时也制造过“扬州十日”等规模十分浩大的屠杀，成吉思汗占领中国和中国周边的国家时曾多次屠城，将男人的胳膊、女人的脚堆成山，我没有看到过这些屠杀的相关的史料，但我想这些屠杀的残忍与非人道决不会亚于南京大屠杀，还有欧洲历史曾有过的那些规模浩大的战争，也都伴随着可怕的屠杀，人如果亲历过这些屠杀，也就等于见到了活生生的地狱。即使在没有战争的年代，人间也有地狱——我看过中世纪欧洲的历史书中所描写的监狱，其中有砍去手、砍去脚等斩断肢体的刑罚，而中世纪时医疗技术低下，断肢刑往往就等于死刑，受刑人常常因伤口感染化脓而死去，还有将滚烫的沸油浇在人身上的刑罚，印度古代的各种法典、政事论等也记载过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其中有用一根炽热的长铁钉插进人的口中的酷刑，还有在人的耳朵中灌进融化的铅汁、将人放在烧红的铁床上烧死等酷刑，这都是当时的法典中记载的实际实行过的刑罚，受刑人多数是奴隶和地位低下的穷苦贱民，中国古代对于酷刑的研究也不比外国人差，有将人投进沸腾的油锅或开水锅中让人变成人肉羹的刑罚，叫做“烹”，还有把人剁成肉酱的醢刑，还有将人三分之二埋进土里、只剩下头和肩在外、使人七巧流血而死的酷刑，直到清朝末年，将人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还应用着，而在民国时期国民党的监狱里，还有把人扔进镪水池的做法——这是古代的烹刑在现在的演化。看到关于这些刑罚的记载，我就觉得地狱中所描写的那些酷刑大约在古代是实际存在过的，人们把他们在人间的黑狱里所见的都写进了地狱里。如今，没有人相信死后的世界和死后下地狱的说法了，如果仍然有人编写当代的地狱宝典，让电流通过人体的电刑、将人活活解剖的做法、用活人去做细菌实验的做法都会写进今天的地狱里。

每当我比较古今中外的宗教书籍中所写的地狱时，都会觉得这些地狱是如此地相似，地狱中的酷刑几近相同。佛教的地狱中有把人送去给猛兽吃掉的刑罚，而当这个人的身躯被吃光后这个人会再次拥有身躯——为的是再次让猛兽把他吃掉、反复受被吞吃之苦，但丁所写的地狱中也有猛兽吃人的刑罚，被吃的人也会永远被吃下去。佛教中还有黑绳地狱，用黑纤绳将人勒死，人死后又会活过来，再次被勒死，基督教的地狱中也有将人剁成几块，然后，人会再次活过来，再被剁碎。我不知道人性是不是相同或相通的——虽然不少哲学家说过人有共同人性，可是至今没有定论，然而，我认为人对痛苦的看法大概是相差不远的，所以各个不同民族的人类会发明出大至相同的折磨术，折磨别人、给别人制造痛苦是一种乐趣，在获得这种乐趣上，人类各个民族才智高下不同，但方向却是一样的。人类想象中的地狱是这种折磨术的理想化的表现，我所说的理想化是不受现实世界中的因素的限制，在实际世界中，被折磨的人会因昏迷、死去的原因而不再受折磨，地狱的发明人却会在想象中突破此限制，他会让被折磨的人反复地活着来使痛苦无穷无尽。地狱不是一个让人死亡的地方，从各个民族都是让人死后下地狱这一点可以看出来，地狱是一个给人痛苦的地方，而人们普遍认为临死前所经受的痛苦是最大痛苦，所以下地狱的人要反复受临死前的痛苦而不死去，聪明的人们认为这就是人所能处的最糟糕的处境。人要使别人落入此处境来发泄他心中所有的野蛮的、恶毒的仇恨。

许多思想家说过人性本善，可是我至今也没有相信过，我觉得与爱相比，人更容易仇恨，就像人的肉体更容易感到痛苦而不是快乐那样。当人能以自己的力量给别人带来痛苦时，人会觉得快乐，尤其当他能这样带来痛苦又不用负责任时。南京大屠杀时，日本士兵任意举刀砍下手无寸铁的平民的脑袋——只为了证明他们会杀人。在古代的欧洲，有些征服者把战争中捉来的俘虏绑在柱子上、头上点火、当成蜡烛烧掉。一切的推理、逻辑在这种做法面前都是站不住脚的，这些人不是为了自卫而去杀人伤人的，他们也不是为了占领别人的土地或掠夺别人的财富，如果这些是他们的目的，上述的行为将无法得到解释。能够解释的是他们要折磨别人来使自己得到满足，在一个和平的社会中、在自己的部族中，满足这样的愿望是有罪的，而今，战争给了他们无罪地满足这嗜血的愿望的机会，于是，他们充分地使用了它。与其说人类历史上的战争和暴力是因为利益冲突，不如说是满足这种愿望的渴望一直深藏在人的心里，是它推动着人去杀戮，而发动战争、采取暴力时所用的名义是为了折磨人时可以免受谴责，是为了折磨了人还在道德上成为正确的一方，施暴者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名义，而且最后被判这些名义往往是施暴者自己，施暴者的行为往往不是维护了这些名义，而是破坏了它们。尼采说：当一个强盗杀了人时，法官说他想抢劫，我却要说他的灵魂渴望血，他哀求刀的祝福，而后，理智告诉他“你为什么不乘机抢劫一下呢？”，他就拿走了死者的钱财。我在此秉承尼采的观点，认为人类发动战争、采取暴力首先是为了满足内心的嗜血的渴望，这种渴望的满足带给人的快感大于所有利益，只是由于理智的驱动，人在此行为之后赋予了名义、获得了利益。一篇名为《蝇王》的小说中说：一些人在小岛上建立了社区、生活于其中。可是，总是有怪兽在夜间破坏他们的社区。他们竭尽所有的力量去搜捕怪兽，却没有找到。最后，有人说“也许怪兽就是我们自己。”人自己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破坏者，人在建设的同时也渴望破坏，这大约就是杀戮的冲动的原始根基，人自己就是地狱中的恶鬼，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现实的和想象的地狱是这种冲动的表现。

季羡林先生说他本来是相信人性本善的，可是，自从文革期间被关进了牛棚之后，他不再相信了。我也不知人性是不是本善的，但我深信人忍受折磨的能力是无穷无尽的，就像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那样。季羡林先生因为不堪忍受造反派的迫害，准备服安眠药自杀，就在他要出门自杀时，红卫兵冲进他的家门，将他拉去批斗，他那颗悬着的心居然放下了——原来折磨不过如此，红卫兵所采用的吊飞机等酷刑不久就不再能使他痛苦了。

一个人要实现彻底的绝望并走向死亡，其实是很难的，希望是人的天生的能力。人无论在多么悲惨的境地中也会渴求幸福、也会让自己相信这悲惨的境地还会过去、幸福还会到来。只在这个意义上，人性本善才能让见过这么多地狱的我相信。在太极图的阴阳鱼中，极黑极黑的地方有一点白出现，在最坏的处境、最大的痛苦中也还是有幸福的，而且，这幸福因为周围的痛苦的存在显得更耀眼夺目，人的本性是向往幸福，他会在一切境遇中寻找幸福、最终也会发现这个幸福。贝克莱说西西非斯被天神罚永远推滚石，当滚石到达山顶上时，就会再次落到山脚下，天神认为这种无结果的劳役是对人的最大惩罚，可是，他却看见有一天，西西非斯举着一枝天蓝色的风信子、风信子上有一只白蝴蝶欢天喜地地从山上跑下来，说：“多漂亮的蝴蝶啊！”那些众神力量不到的微小角落就是我们这些凡人寻找幸福的地方，因此应当认为西西非斯是幸福的。

在肮脏的运奴船中，黑人好像沙丁鱼罐头那样几十人挤在不透气的黑屋中，奴隶主以为他们生活在血污的地狱里，可是，船舱内发生着奴隶主想不到的事情——这些黑人彼此传达着乡音、用乡情抚慰着和自己一起落难的同胞，奴隶主自然想不到这里有友情，它的温暖让活的人活下去并给濒死的人以安慰。季羡林先生说他被关进牛棚之后，不久，竟然觉得这个以前让他望而生畏的地方宁静、清爽，对它产生了像对家园一样的眷恋。季老深知造反派对他的迫害只能到这个程度为止了，他们不能在给他增加新的痛苦，他在这深渊的深处反而得到一种天堂般的安详。刚刚翻开《红岩》时，我以为会看到一个魔窟，而我看到的却不是魔窟，仍是人间。渣滓洞的囚徒们发现牢房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块阴湿的草地，就在那里挖掘出了一眼清泉，当银色的泉水沿着竹制的管道潺潺地涌出时，这些被囚禁的人们是多么快乐啊！读到这一段话时，我几乎忘记了他们是被关在秘密监狱里，而觉得他们是在重庆——这美丽的山城中发现了宝藏，他们发现这眼清泉时所享受的喜悦是樵夫在山间拾到翡翠、渔民在江边捡到珍珠时享受的。海明威说，太阳照常升起，无论人世间有多少黑暗，天地自然之美都不会减色，与这种美相比，人所创造的地狱只是一个微小的黑点。我清楚地记得白公馆中的“小萝卜头”、渣滓洞中的“监狱之花”带给囚徒们的慰藉，这两个孩子是他们的喜神。新年到来时，渣滓洞中全体女囚将袜子上的线抽出来绣成了花，又用被面当做衣裙欢声雷动地歌舞。每一个牢房都编写了别致的春联贴在染有血迹、挂有铁锁的牢门上。在凄惨的白公馆中居然有一个图书馆，当我看到同是囚徒的图书管理员在铁窗下念诵“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这声音缭绕在那惨白的空间时，我就觉得幸福和光明在这人间是不会消灭的。在想象的地狱中，众神竭力消灭希望、消灭欢笑、消灭人间值得眷恋的事物，然而，这也只能实现于想象中，在现实中，无论黑暗多么浓厚，幸福是不会消灭的！光明是不会消灭的！曾有一个被判终身监禁的囚徒悄悄打开录音机，把美妙的歌片放出来，让整个监狱的囚徒都听到春风般的音乐，当然，这个囚徒遭到了毒打和禁闭，可是，在那一刻，他和监狱里所有的囚徒都感到了自由的甜美。

伊壁鸠鲁说：贤人即使在拷架上也是幸福的，虽然他也会挣扎呻吟。在人间，人能得到的最坏的境遇大约就是被送到拷架上，可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消灭人的幸福，就好像无论被多么沉重的石块压住，细弱的草木也会因为渴望阳光而从石缝里钻出来。阳光会照到十八层地狱的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