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个血淋淋的数字——突然杀人犯的女性气质比普通杀人犯高出56%,写出这个数字的人是在用统计学的方法计算、比较了以前并没有犯罪行为的突然杀人者和多次有暴力行为的杀人者之间的差别后得出这数字的。比较者认为自己是在做科学研究,为了说明自己结论的正确,他特地讲了一个案例——有个名叫吉姆的工人平时很规矩,有一天突然开枪杀死了自己同一车间的三个工人,然后又用手枪自杀。所有与吉姆有来往的人都可作证吉姆有女性气质。后来,这些自称科学家的研究者又举出一个例子——某公司想生产一种新的可乐,这种新的可乐要比一般可乐甜。可是,这个公司想少加糖,就让一些人来实验加多少糖刚好能让人尝出甜味。用这个办法他们节约了不少成本。 我吓得魂飞魄散,呜呼!这就是科学吗?也许,在这些所谓的“科学家”的眼里人只是玩物。我曾无数次地目睹过各种动物:小白鼠、猴子、猩猩、狗被那种叫做科学家的两脚动物注射进致命的毒剂然后惨死——只是为了看看生物会对这种毒剂有什么反应。大约在这些“科学家”的眼里,周围所有的人都像这些被他们实验的动物那样。曾有一位女士哀伤地说,她的丈夫总忘不了自己是高等法院的法官,她和儿子似乎都是等着他判刑的罪犯。这些科学家的心理就像那个法官一样——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成了供他们切割的研究对象。他们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了某种矿物,就用物理的、化学的方法使这种矿物发生反应,来检测这种矿物有什么属性。他们以为可以用这种办法对待人,可以设定某些条件来检测人什么时候会笑、怎么笑、什么时候会哭、怎么哭。他们用对待无生命物的方法对待一切生灵。所有这样的科学研究者都同时要探讨科学研究中的伦理问题,我大胆地说一句——正是因为他们这些研究总有一种要超出伦理界限、产生不道德行为的倾向,他们才要不断地探索伦理来约束自己不做出不道德的行为,一旦丧失约束,不道德行为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曾有科学家提出,实验者要保证被试可随时退出实验,这样实验才会是合乎伦理的。可是,我认为每一次这样的实验都是对被试的伤害,即使没有伤害他们的身体也伤害了他们的心,即使没有明显地伤害他们的心也有把被试当做物品一样的对象的嫌疑而辱没了他的自尊。 曾经有科学家让黑人和白人两种被试分别听到一句同样的辱骂,来测验黑人和白人对侮辱的不同反应。这种做法是不合伦理的,可是,由于只是对被试造成了轻微感情伤害,被容许了。我忽然明白了,这些科学家们所探讨的“伦理”只意味着在实验中怎样做是不违反法律的,至于是否伤害了人的感情,他们不在意。也许他们认为这种伤害是应当的,就像对古物做有损测试那样。 曾经有科学家——也许这个例子大家都听过——切除了一条狗的大脑、第二条狗的小脑、第三条狗的脑干来测验大脑、小脑、脑干对人体究竟有什么作用。还有一些科学家为了检验大脑各个区域的不同作用,曾经切除过动物的大脑的不同部分。这些科学家说:“你当然明白,这些研究只能用动物来做。”言外之意就是这些研究不能用人来做。然而,这些科学家没有放弃用人做实验的机会,有人因为遭遇车祸而撞伤了大脑的某些部分,这些科学家就趁机把这些人当成被试研究他们丧失了那些大脑功能。这些科学家大概没有想过受伤的人也许不愿意将自己的伤处显示给别人,暴露伤处也许引起苦痛的回忆。他们的做法就像在测试一架机器某一个零件拆除了会丧失那些功能,而这些被试在他们眼里也是无知觉的机器——机器怎么会痛苦呢?即使痛苦,人也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曾有过那些灭绝人性的罪行——号称黑太阳的日本731部队曾绑架大量的中国人、蒙古人、朝鲜人,用他们做材料进行各种实验:将细菌注入他们体内、用他们实验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的威力、抽干他们的血液来培养细菌,乃至将他们活体解剖来观察人体脏器。我总觉得这些丧尽天良的恶行那些科学家只是克制着没有做出来,他们是有做出这些恶行的倾向的,他们没有做出这些恶行只是由于他们不想犯法。试想,用动物做各种细菌实验和用人做各种细菌实验仅仅一步之遥,那些科学家肯定认为用人做实验结果比用动物做的更准确,按照他们的理论,用人做当然更可靠,动物和人还是有差距的。当有人提出用动物做科学实验是不道德的并不吃不用这些实验的产品时,这些科学家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说:“这些动物只是为伟大的科学研究牺牲了,它们的牺牲换的了许多人的平安,它们死的值得。”如果这些科学家真的用人做实验了,他们也会说:“这些人死的光荣!他们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为了科学进步而死的。”那么,只要我们把被害人当成烈士,就可以去害他们了吗?我觉得这些“科学家”已经丧失了人性,他们几乎不能叫做人! 实际上,他们已经准备跃出人的界限了。据说,在有些监狱里,科学家用犯人做细菌实验,他们让罪犯吸进含有结核杆菌的气体来观察结核杆菌对人体有什么危害。我一直认为这些科学家对伦理的维护只是在法律范围内,现在,这个想法果然被证实了。由于这些罪犯不再是被法律保护的,所以就可以拿他们做人体试验了。这些科学家概念中的人是与人类签订了某种条约并履行了这条约中的义务的人,由于罪犯打破了这个条约,所以,他们就不再被当做人对待了。享有“人”的待遇的人是有界限的,在这之外的人只在生物学上是“人”,实际上已经不是人了。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731部队会做出那样非人的恶行: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日本人——他们本国的人才是人,而其他国家的人则不是,所以可以对他们干如今的科学家对动物干的一切。我几乎要说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的源头就在这些所谓“科学家”身上,正是这些科学家起初对于人性的蔑视或者毋宁说是对生命本来的尊严的蔑视才会导致那样的后果,这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许,这些科学家本来的动机是救世。曾经有人提出二战时期许多人被法西斯利用而做出残忍的暴行,有人为了检验人的理性是否能阻止这种暴行就设计了一个实验——让每一个参加实验的被试先受四十五伏特的电击以便得知其痛苦,然后,让这些被试在指令下电击别人,看他们会一直听从指令电击下去还是会停止电击。随着电压的不断升高,被电击的人越来越痛苦,当电压达到四百五十伏特时被电击的人就会昏迷。事后,被试才知道被电击者都是演员,在表演痛苦的样子,其实机器上没有电。虽然实验者本来的目的是研究人类恶行的来源以便想出方法阻止人类的恶行,但是,他们这种做法本身也会就会激发恶行,因为他们没有把人当成生命看待,始终只是把人当成物看待,像对待物那样对待人,他们认为人只是比物更精密的机器,人的喜怒哀乐等感情只是物理化学属性那样的属性。试想,这些被试者在离开实验室后还会以前那样生活吗?也许他们的心灵从此不再和谐了,而一切的暴力几乎都是从不健全的心灵里发出的。这企图救世的研究结果害了世人,即使它在一段时间内能想出方案来阻止人类的暴行,但最终它会促进人类施暴,就像所有的西药虽然都能治病,同时却会有副作用那样。这就像给植物剪枝来使它保持形体的美丽,一段时间内,它看起来是比没有剪时好了些,但这是以伤害它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美,不久,它就会被植物本来的生长所突破——因为它本身就是破坏生命生长的,而按照生命天生的追求幸福的倾向,它是一定要突破这种美的。 人啊!人啊!谁能得知你内心的深奥?这些心理学家居然认为56%这一个数字就能概括一个人死前的一切!他们以为太阳能被他们装进望远镜里吗?一个人明知杀了另一个人之后他会死,还是去杀,这需要多么强大的理由啊!尤其是一个平时并没有伤害过别人的人却决心制别人于死地,他的内心发生了于平时多么不同的变化啊!而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举枪自尽的时候他会想到什么啊!这些,所谓的心理学家从来就没有想过,仅仅是用一个数字就概括了。所以,我不相信他们的结论,更不相信他们根据这些结论制定的措施就能制止杀人的行为,就像我不相信法官将杀人犯处死就能使人不再杀人那样。 与这些所谓的研究人心的人相比,每一个文学家和哲学家都是比他们伟大的多的心理学家!试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卡拉马左夫兄弟》中对扭曲的心理的描写,试看塞内卡对恐惧的心理的分析,这些伟大的科学家大约不会相信他们才是真懂人心的人!他们所说出的才是人心的真相!也只有他们才懂得如何救治人心!因为他们真正懂得生命与心灵的奥秘!而这一切是由于他们以应当对待生命的方式去对待生命,而不是像对待物体一样。这些科学家——无论他们的实验做的多么精密、无论他们的数据多么准确——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些!正是由于他们不懂,他们才总是发明出残害生命与心灵的方法,即使他们本来的动机是好的,也还是会残害。 我不由地想起了巴甫洛夫所做的那个著名的实验——给于狗食物,同时摇铃,狗听到铃声就会分泌唾液,以此证明条件反射的存在。但是,当你给予狗食物时不再摇铃,条件反射就会消失。巴甫洛夫说,不再强化时,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会消失。后来,有许多科学家模仿巴甫洛夫的做法,用条件反射控制动物,比如说:先让鼬鼠饿饭一天,然后摆出食物,观察它如何顺着食物的气息去寻找食物。科学家们总是用给予食物或剥夺食物来使动物出现这样那样的行为,如算算术题、记字母等等,他们把这种做法叫做学习。他们还说,要让动物保持学习的结果就要不断通过给予食物和剥夺食物来强化,一旦这种强化消失,动物所记忆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可是,这些科学家却忽略了鸟类可以记忆几千里路之外的信息,以便在下一次迁徙时可以原路返回,狗也有很好的嗅觉记忆,其他动物也有一些精神的本领是人难以企及的,这些本领不需要强化。这些科学家大约没有想到,这种“学习”其实是强制的结果,对于动物本身是残害,是对动物的本性的扭曲,是违背自然的,所以,它才需要费时费力去做,一旦不做就会消失。动物在这样的学习中不是快乐的,即使你给予它食物时也不是,所以,一旦强化——给予食物和剥夺食物消失,强化所带来的一切都会消失。这种所谓的“学习”本身就是暴力促成的,它和上述那种科学研究一样愚蠢,一样是基于把生命不当做生命看待。也许是因为这些科学家和死物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在他们眼里活物也变成了死物。能动的并不是活物,机器不是活物,还是死物,活物是有知觉、有感情、可称是一个小小宇宙的物。科学家在死物的观点看一切,所以活物在他们眼里也是死物;如果从活物的观点看——也就是说习惯了把一切事物看成活的,即使死物也是活物,诗人会觉得没有生命的事物也充满了情感就是这样。这样的“学习”就好像立法家想来维护人类的道德那样笨拙。 可是,居然有人想把这笨拙的、用来对付死物的办法用到人身上,而且这样的人还有不少认为这是非常高明的。我从西方学者那里领略到的许多教学生学习的办法都有这种条件反射的痕迹,都旨在通过奖励和惩罚使学生形成某种行为,而这种行为的维系就在于奖励和惩罚的维系,这种行为本身毫无吸引力。这种笨拙的、只会从外在来宰割人、不会从内心来完善人的做法就来自于这种把人当死物而不是活物的“科学”的态度。正是从这种机械的态度出发,西方人所发明的心理学、社会学都只是为了控制人。如今有不少地区都用问卷的方式对人进行心理调查,这种做法就是从西方学者那里得来的,也许是因为西方人太强大了,他们的文化也成了大家的文化。可是,这些调查往往得出黑人的智力比白人低、犹太人更容易犯精神病等结果,无形为政治上的歧视铺平了道路。这种对待人、对待生命的方式本身是不道德的根源,所以,难免结出不道德的结果。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些科学家想把人化归为符号、想像控制物那样控制人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的道德、他们的伦理、他们的学说都是这样笨拙。正如他们的伦理学不能让人学习了之后变得高尚那样,他们的心理学也不能帮人了解人心。 我并不相信,西方人的心灵不像东方人这样纤细,西方人的头脑就是那样简单机械。在东方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一切精神现象在西方人的生活中也不会缺少,只是由于西方思想家这种笨拙的方式使他们没有看到其中奥妙,当他们自以为认识的越精微时,他们反而越远离了真相,就像灯太亮了,人反而看不到东西。衷心希望西方思想家离开实验室、回到生活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