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于。俄然觉,渠渠然周也。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 ——《齐物论》 独龙族人说人有两种魂,一种叫卜拉,一种叫阿细。卜拉是生魂,阿细是死魂。卜拉一共有九个,阿细只有一个。人生病时卜拉会一一散去,九个卜拉都散去时阿细就会出现。阿细活到和人生前同样的岁数就会化为蝴蝶。每当独龙族的巫师或祭司在山野中看到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时就会说:“这是我的哪一位亲友?哪一位祖先啊?” 卜拉是什么?阿细又是什么?我想起荷马在《伊利雅特》中用来描写灵魂的两个词——狄摩斯和普续克,前者是指活人的气息与热量,后者是指人死后前往冥王哈迪斯宫的阴影,大约相当与生魂与死魂。设想,原始人注视着自己身边的另一名原始人,一位他氏族的成员,一位他的亲友,心想:这人昨天还在奔跑,还在投掷标枪捕猎,而今他却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此时的他一定是比昨天的他缺少了什么,正是这缺少的东西使他从活泼的生命变成了静止的物体。昨天,他在呼吸,他的皮肤是温热的,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流动,他会动作,他会对我的问侯作出反映。如今,这一切离开了他,正是这离开的一切使他丧失了生命,这一切——呼吸、热量、血液、心跳是生命的标志,原始人将它们合称为灵魂。灵魂是人的呼吸、热量、血液和心跳,当人拥有呼吸、热量、血液和心跳时人是有生命的,没有呼吸、热量、血液和心跳人就没有了生命,所以灵魂付着在肉体上时人是活的,灵魂离开了肉体,人便死去。生魂之所以有很多正是因为生命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九个生魂应是人的呼吸、人血液的流动、人的热量、人心脏的跳动、人的语言、人的肢体运动等各种生命现象。人生病时这些生命现象会一个一个消退,病人将不再说话、不再有肢体的运动、热量逐渐减弱、呼吸渐渐放慢,等所有这些生命现象都消退时人就死了,所以九个卜拉的完全消散意味着人的死亡。卜拉不仅有着众多的数量,而且是有各种不同颜色的——粉红色是人的喜悦自我,蓝色是人的忧伤自我,土黄色是回忆过去的自我,淡绿色是期盼未来的自我,明黄色是在人前装腔作势的自我,灰色是厌恶这装腔作势而背地里暗自垂泪的自我,各各颜色不一。但阿细却是无色的,由密集的白光造成。卜拉有很多而且五颜六色,阿细只有一个而且无色,象征生是一化为众多,死是众多和而为一。原始人在谈到某人死了时常说:他的心走了。而留下的这个静止不动的物体——他的尸体将被蛆虫分解,化为泥土,就像落在大地上的粪便被苍蝇叮咬化为泥土被植物吸收一样。 然而,原始人觉得这个死去的人没有消失——几乎所有原始民族都是永生与轮回的信仰者,他们认为人死后即使化为了尘土还是有一些东西存在——于是给他创造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没有复杂的生命,只有简单的概念,它就是阿细,它表示原始人对死后存在的一种信仰。许多原始民族认为死人的鬼魂会以动物的形象出现,凯尔特人认为死人的鬼魂会变成旷野里的各种野兽,尤其会变成黑猫,中国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认为灵魂会变成鸟儿,藏族人认为灵魂会变成水里的鱼。在这些动物中独龙族人的蝴蝶尤其奇妙,也许与他们对山岭的崇拜有关,山神是他们最崇拜的神灵,他们说蝴蝶是山神的女儿。 原始人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后的世界,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地面上活人不能企及的地方。古代印度人认为人死后会升入月亮之上的天界,根据自己生前的功德进入各种不同的天神世界,最有功德的将进入梵天世界不在返回世间,生前做恶的人重新落到地面变成动物和植物。中国古代的神话认为人死后会生活在将黑夜当作白天的阴曹地府。还有一些民族认为死人生活在地面上,蒙古人认为死人的王国在大地的西方,当蒙古人说到西方去时就是告别人世的意思,古代希腊人也认为死人的世界在河流的入海口之外。按照这些原始人的想法,在天上和在地下的死人世界活人只有在死后才能到达,在地面上的死人王国活人却是可以到达的,就像奥德塞将船驶到大地的尽头就可与幽灵们谈话一样。然而,独龙族人的死后的世界与生前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死人既不是升入天堂也不是沉入地狱,而是和活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只是活人看不到它们——除非是巫师和祭司,他们有神力可与另一个纬度的生命沟通。阿细却是能看到活人们的,每当独龙族人拉弓开箭却没有射中目标时,烧糊了饭菜时,丢失了某件东西时他们都以为是阿细在捣乱。当独龙族人切菜时不小心切伤了手指,他不是去包扎伤口,而是把刀包起来,他认为阿细沾在这刀上,只要阿细离开了刀他的伤就会痊愈。他的箭没有射中猎物时,他认为某一个阿细喜欢这野兽,不希望他射中,然后他会找到巫师,让巫师帮他猜测这个阿细生前是谁,备下祭品,向阿细祷告,认为这样下一次就会射中猎物。如果他砍倒一棵树后生病了,他认为那棵树一定是某个阿细的住所,他向那个阿细道歉就会病愈。如果他总是烧糊饭菜,他会认为阿细在另一个世界挨饿,于是就要祭祀阿细。尤其是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独龙族人认为他们的死魂会经常祸害活人,每年都要定期祭祀。独龙族人新造好了一所宅院时总要先在四周淋些鸡血,撒些红豆,告诉鬼魂们离去,然后才搬进去。独龙族人不仅要与活人好好相处,还要与死人好好相处,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死人的世界不是死后才能到达的,也不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而是就在活人的世界中。就像花草的精灵、树木的精灵、巨石的精灵依附着它们出生的树木、花草、石块一样,阿细依附着活人的村落。独龙族巫师沟通活人与阿细,为活人翻译阿细的语言,告诉活人阿细的所思所想。 我曾在山间看到许多只蝴蝶飞向同一个方向,我以为那里有花蜜可采,可是我走过去时只发现了一只死老鼠,这些蝴蝶都落在死老鼠身上吃皮、肉和骨头。原来山间的蝴蝶和苍蝇一样是大自然的垃圾清运工,它们要吃掉腐尸,好为活着的生命腾出空间。腐烂的尸体对于大自然来说只是粪便,而一个生物的死对于大自然就像一个细胞的死对于人。我曾在山上的野桃林中看到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它的羽毛是蓝灰色的,头顶有两支翘起的翎毛,尾巴上的毛很硬,而且是黑色的。我想它是山里的珍稀品种,我不知它为什么折了翅膀,从我看见它时它的翅膀便是折的。那两只折了的翅膀已经腐烂了,有许多蛆虫爬出,我从中闻见粪便一样的臭味并看到了露出的骨骼,然而鸟身上其它的地方还披着完好的皮肤。我听说人如果因为患病而长久不能移动某一肢体,这一肢体便会生长褥疮,也就是说,这一肢体便会腐烂,便会有蛆虫生出。看来活与死的不同是运动与静止的差异,一个肢体不断地运动,它就是活的,不能运动时它就是死的,而大自然对待死尸的方式便是迅速分解它,使它化为养分重新滋养其它活物。如果一个身体不能运动了,这个身体便成为大自然的废弃物,像粪便作为身体的废弃物被分解一样被分解。如果身体的某一部分不能运动了,这一部分就是死的,大自然就会将这一部分分解,而让其他还在运动的部分保持原状。运动不仅是外在的活动,更是机体本身的血液流动、呼吸、细胞代谢等,如果一个生命或者生命的某一部分终止了这些运动,它就不能再进行外在的活动,就是死的,就要被分解为各种元素,重新回到大自然的生殖机能里。生命似乎是要以自己的运动去维持一个完整的形态,并抗拒破坏这完整形态的各种力量,一旦运动停止,生命就失去了维持力,而其他力量就会将这完整形态分解。这种破坏力便是其他生命的生长力,其他生命要从这死的躯体那里获取物质维持自己的形态。而大自然则要促成死物的迅速分解来维持宇宙的新陈代谢。我曾见过一头死狮子,它静静地以死亡时的那个姿势侧躺在地上,它的头僵硬地靠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肩膀,它是那样僵硬以至于挪动它的一个肢体都会将这肢体折断,生前有很多虱子寄生在它的毛发中,它一死,这些虱子立即离开了没有体温的肉体。它已经开始逐渐地腐烂了,它紧挨地面的皮肤已被蛆虫钻破,无数微生物正在分解它的肉和骨,它们不久就会分解到内脏,这头狮子就要消融在泥土里,好像一团雪消融在海水里。冰雪一冬而逝,人竟百岁而死,人的死亡果然像冰雪的消融那样,冰与水是同一种物质,正如无机的世界与活的肉体是同样的元素造成,活的肉体有形状如冰块由水凝结而成,死尸分解如冰块的融化,冰块融化后会重新凝结为新的冰块,就像死尸分解后又会被其他生命吸收。 是谁说生是一部电影,死是一张照片?不,我不相信。有的人是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的,所以阿细才能生活在活人中间。每当我走进密林或登上山岗时总觉得山神的确是存在的,河流与树木也是有神灵的。看着山中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红色的雾气腾起,听到清澈的涧水潺潺的流动,看到成熟的板栗从带刺的壳中落在坚硬的石上,我觉的山神真的是存在的,不仅山有神,山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朵花、每一从草、每一块形状像人和动物的石头都是有神灵的。如果它们没有神灵它们怎么如此鲜活,如此充满灵气,如此生机勃勃?我相信了,万物有灵,万物的确是有灵的。山神是会出现的,那翩翩飞舞的蝴蝶不是他的女儿,正向我倾诉他的话语吗?山神是会在我不经意间从山林里走出来的,那山神庙就是他的家。曾经在这山上存在过而如今已经消亡了的生命并没有消亡,它们的血液在这山林的每一根绿色的脉管中流动着。当一棵树在密林中倒下,其他的树便吸收了它,它的灵气从那团分解的物质中转到了另一个躯体内,就像落在树下的叶子化为泥土被根吸收,所有这些生物和死物的血液都是浇灌同一株永恒的生命之树的水。岩石正在化为棘草,草正在化为野花,野花正在化为小鸟,鸟正化为树木,树木正化为走兽。我此时看到的这棵树与十万年前生长在崖缝里的树是同一品种,只不过叫不同的名字,而这只鸟的歌声也传达它祖先的信息。是的,永恒轮回是存在的。万物有灵的思想与永恒轮回的思想是共存的,它们的根基都在于不相信肉体生命的界限,而以灵气为生命本身。生命弥漫在宇宙间,犹如盐融化在水里,闭目沉思时,我就会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生命像永不停息的海浪滚滚向上。世间并没有死亡这件事,生是生,死也同样是生,就像抬腿是走路,放下腿也同样是走路,所以阿细的语言才能被活人所知。 看啊!蝴蝶又飞来了,黄色的、蓝色的、粉红色的,有的像芙蓉花一样大,有的像野雏菊的花一样小,有的有金色的眼睛,有的翅膀上粘有银色的荧光粉。啊!蝴蝶又飞来了,在清凉的水面上翩翩起舞,独龙族人又背着竹筐在山间收割野菜、采集野果,继续他们原始而又淳朴的简单生活。还有那些关于阿细的传说,像一首流淌在心弦上的歌,在他们中间传了一代又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