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暗暗的死是极其惨苦的事情。此处的“暗暗的死”是指不为人所知地悄悄死去，也指死时没有别人在跟前。这种状况如同人失去了自己的一切却毫无所得一样。

然而，我认为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也许并不是最悲惨的，如果在黑夜里看到黑夜，你不会觉得十分悲伤，在白天看到黑夜才来到悲伤的顶点；在坟地里看到鬼不是最恐怖的事，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鬼才是最恐怖的事，尤其当这个鬼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别人都看不到，而当你被鬼折磨的死去活来时，别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这时人才掉进了地狱中最黑暗的阿鼻地狱。

没有人在跟前时，人会觉得自己孤独，而为了淹没这孤独，人走进喧闹的人群，但是，人群中也同样孤独，而在人群中，人所感到的孤独比在独处的时候更尖锐。孤独不是由于没有人在身旁，而是由于没有爱，没有了可以与你共享快乐、共尝痛苦、理解你的每一种想法的人。千里之外有一个人爱你好过身边围绕大群与你的生死毫无关系的人，就像两个人将手掌贴在玻璃门的两边，尽管面对面，却感不到对方的温度，而一堵厚厚的墙，如果在上面挖了一个洞，两根手指在洞中相触，尽管看不见对方，却可以感到对方给予的温度那样。如果，在一个人临近死亡时，没有人觉得他要死了，而是发觉他已经死了，该是多么让人寒心的事！这样一来，虽然他死在大家来来往往的地方，他仍然是一个人暗暗的死，一个人承受着死亡带给他的所有恐惧、痛苦与哀伤。在医院——这个现代人发明的死亡场所中，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事情：当病房中推出一俱蒙着白布的尸体，医生和护士都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好像对人的死亡早已习以为常了那样，而从旁走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似乎除了厌恶与恐惧也没有别的想法。医院似乎是要把死亡隔离出现代人的生活，要让现代人把死亡忘记，从而，将死之人就成了被分裂出去的人。在生的时候，你身边会围绕很多人，在死的时候，却是你一个人面对，即使在人群中也是如此。欢笑时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时你便独自哭。

有些人选择死在自己家中，认为这样好过死在医院里，在熟悉的场所、在亲人身边去世比在陌生的场所中、陌生人的包围下死去总会好些。可是，在亲人之中，人也是那么孤独，在这个世上，即使亲人也不相爱，即使在自己家中，人也像陌生人一样。我的邻居是一名汽车司机，有一天，他出了车祸，锁骨断了两根、颅骨破裂，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他的妻子打电话让儿子回家，儿子却以工作忙为由迟迟不肯回去。妻子哭着说，自己白养了这个儿子，回家也许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儿子都不肯回来。虽然这名汽车司机最后康复出院了，但父子之间的感情也从此破裂。我不由地想起了在《高老头》这本书中，巴尔扎克所描写的高老头死时的情景——两个女儿榨干了父亲的所有钱财，而后在父亲病重时离开了他，让他一个人在濒死的剧痛中孤独地死去了。鲁迅先生说，如果人曾从富裕的家境落到贫困的家境，他大概可以看出世间人的本质，我也要说，如果一个人从健康的人变成了濒死的人，他也可以看出世间人的本质。姐姐生前对自己的弟弟——我的表哥非常好，可是，在她患了脑癌，生命到了最后阶段时，虽然她住在弟弟家中——她一生没有成家，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弟弟却并没有在旁护理她。天气很冷很冷，姐姐独自睡在一间没有生火的屋子里，表哥却和表嫂一起睡在楼房里，姐姐一直喊着自己冷，就这样冻死了。姐姐在最后虚弱到连下地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她半夜里要上厕所，表哥也没有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把尿盆蹬翻，尿撒了一地，而她也倒在地上很久没有起来时，表哥才把她扶到床上。姐姐在姨母去世之后，一直把表哥当做她唯一的亲人，尽了最大力量照顾表哥的两个孩子——我的侄子和侄女，可是，表哥仍然这样不管不问地任她死去了。姐姐到了最后时刻住在表哥家中也是因为她要叶落归根，死在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家中，并埋葬在自家园中。而她却凄凉地死去了——在自己家中！

我不由想起了电视新闻上报道的母亲被子女弄死、被子女逼迫而逃出自己家门的消息——病重的母亲被安置进大儿子家中，大儿子和儿媳妇都没有管已经不会走路、只能躺卧的母亲，结果，母亲身上长了深达肌腱的褥疮，腐烂、生出了蛆。当女儿发现这种情况时，立即将母亲送往医院，三天后，母亲就在医院中离开了人世。女儿也因此与儿子、儿媳成了仇敌。九十七岁的母亲住在儿子家中，因行动不便，每日要人喂吃喂喝，因此，儿子和儿媳都对母亲恶言恶语，一天，九十七岁的老人终于搬开自家后院的砖墙，把砖一块一块掏出来，从自己的家中逃了出去。起初，我还不相信，目睹了表姐的遭遇，我才不得不承认——一旦人到了临死的时候，自己的亲人也会离开自己，把死亡只留给你一个人。爱你的人不会爱这个摇摇欲坠、行将消灭的你。

还有一些人，因为刚愎自用、愚蠢，害死了亲人的生命或者剥夺了他们安详去世的权力。鲁迅先生在父亲去世时，看到父亲合上了眼睛，就按照母亲的话喊醒父亲，父亲又睁开了眼，神情十分苦痛，鲁迅先生就这样善意地毁灭了父亲的安详去世，使父亲耳中充盈着他的声音却听不到来自大荒山的呼叫。因此，鲁迅先生说，希望自己去世时子女不要这样做，但是，他给父亲造成的痛苦是永远无法补偿了。人在晚年，患危重病时是最脆弱的，稍稍一点治疗上的改变就会使他的生命延续几年或促使他的死亡，而没有头脑的子女、丈夫、妻子就会送掉自己父母、妻子、丈夫的命，许多人在还可以继续活、甚至可以享受的时候结束了生命。安详去世的权力不应该像生存权那样是人最重要的权力吗？可是，世界不给你。鲁迅先生曾说，人即使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力，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力。可是，世界连按照自己的意愿死掉的权力也夺去了，许多人活着时没有平安地活着，死掉时也没有安详地死掉。看到你的生也就同时看到了你的死，在你生时世界是怎样对待你，在你死时，它也会同样对待你，在你生时它多么无情，在你死时，它也同样无情。它是没有头脑、没有心肝的瞎眼的机器！在你生时，它破坏你的生，在你死时，它也同样破坏你的死。就像在你生时，它没有给你幸福的生那样，在你死时，它也不会给你幸福的死。因为，它在本质上就是分裂的，它只会破坏，就像一条毒蛇只会吐出毒液那样。

与这些死亡相比，我认为暗暗的死不是不幸的，至少死亡的自然过程没有被分裂的世界破坏。有人哀伤地说，一些独居老人死了几个月才被发现，被发现时已经变成了白骨。可是，我觉得，这多少不必以为悲伤，至少此人在宁静中逝世了，至于死后的躯体，已经不属于这个人，也就可以和屋里的物件同样看待了，人既然不为自己屋里的物件的腐烂而悲伤，为何要为自己躯体的腐烂而悲伤呢？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崇拜金钱、崇拜年轻、崇拜性欲、崇拜权力，一旦人便的衰朽了之后就把人排斥，等于把人扔进活的坟墓里让人变成活的尸体，因此，它对于将死的生命除了冷落，就是破坏。既然，一个衰老的人在世界看来已经失去了功能——也就是说，不能在金钱、性欲等方面引人注目了，不被世界所关注，那就自己关注自己，自己为自己创造一片世界不知的幸福，其中也包括幸福的死亡，就像自己建构自己的生活那样，自己建构自己的死亡。从这个角度看，暗暗的死实在是一种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