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养过一条小小的狗,它一身黑色的毛,好像一个黑绒线球,我叫它贝贝。我一只手掌就能捧起贝贝,它那样小,毛发像新生的茅草那样细弱。贝贝非常活跃欢快,总是迈开它的四条短腿在我家种有凤仙花的庭院中奔跑。母亲在一个装鞋的盒子里垫上了棉花,作为贝贝的睡房,妹妹拿来一个小小的碟子当贝贝的食盆,姨妈为贝贝寻来一个小小的银铃铛,用一根红线穿上,挂在贝贝的脖子上,贝贝戴上这个铃铛,总是显的更加可爱,而且,这铃铛会使它跑起来有叮咚叮咚的响声。 有一天,贝贝忽然不见了,我四下里寻它,终于发现它躺在邻居家门口的条石底下,正急促地喘气。据说,狗不会死在自己家里,每当它觉得自己要死时就会离开家。我明白了,贝贝就要不行了。我捧着它回家,把药片磨成粉末喂它吃下,可能是药的味道太苦了,贝贝把药全都吐了出来,然后闭上了黑宝石般的可爱的眼睛,它的小身躯僵硬了、四条长满茸毛的腿伸直了。我把贝贝装在了它平时睡觉的盒子里,又把它吃饭的小碟子也装了进去——在我老家,家中的狗是家中一口人,当它下葬时要把一个碗放进它的墓地,希望它来生投胎成人。我没有把贝贝的小铃铛装进去,而是把它系在了窗户上。而后,我端起这个纸盒到树林中,在一棵指头粗的榆树下挖了一个坑,把纸盒放进去,又用土把坑填平,就离开了树林。贝贝摇头晃脑的调皮的样子和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家又养过几条狗,可它们都不是贝贝了,贝贝永远地消失在过去中了。贝贝本来是父亲花十块钱从集市上买来的,当时,它正和许多条狗挤在一个笼子里,在出卖狗的人看来,它只是一件商品,但在我们看来它是一个精灵。我家后来又养过一条名叫“皮皮”的黄颜色的狗和一条名叫“虎虎”的黑脊背黄肚皮的狗和一条名叫“花花”的奶牛样的狗,它们都很可爱,可它们都不是贝贝。每一个生命都是唯一的,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生命的高贵也就在于此。一只鸟从天空坠落了,天空中又会飞起成千上万只鸟,形成鸟的层云,可它们都不是那一只鸟了,那一只鸟是不可重复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不能再讲一遍的故事。 我以为贝贝仍在那片树林里,就像许多人以为到死去亲人的坟地去就会再见到去世的人。可是,那片树林里的树都长到满把粗了,地面上的草也非常厚密了,我已找不到我原来埋贝贝的土坑。在我想象中,那片树林里所有正在茂密地生长的草木都吸收了贝贝骸骨上的腐殖质,它们的生机都是贝贝的生命力的延续。 假如,我当时没有埋葬贝贝,而是把贝贝放在家中,贝贝也会腐烂、最后消失,即使我把贝贝制成木乃伊,贝贝也仍然消失了,它只是一块腊肉,不是贝贝,就像阻止不了一条河流的流动那样,死去生命的消失是无法阻止的,一个生命死去了就永远死去了,永远带走了它独有的信息。 我不知当代人中了什么邪术,总像对待流水线上生产的产品一样对待生命,一个生命死去了,在他们看来就像一件东西坏掉了那样。一个杯子摔碎了,只是不能再用这个杯子装茶水,要弥补这个缺陷,只要再买一只杯子就可。一个生命死亡了,对他们来说,只是这个生命不能再让他们使用了而已,而可以供他们使用的生命多的是,因此,他们对生命的消失毫不吝啬。我曾看到一个孩子怀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黄狗对父亲说:“爸爸,我们请兽医吧!”孩子的父亲反感地摆了一下手,说:“请兽医的钱能买十只狗。”孩子哭叫道:“生命啊!生命啊!”在集市上,一名老汉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两边挂了两个竹编的筐,筐中有许多小鸡和小鸭。小鸡死去了几只,老汉把死小鸡从竹筐里捡出来、扔在路边,挑着担子继续向前走。我在词典中查“犀牛”一词,出现的是“肉可食,皮可制革,角可制工艺品”,在编词条的人看来,犀牛不是生灵,而是一种他可以攫取来满足自己欲望的物质。有些物种由于人类的过分攫取而绝种了后,人类只是急忙寻找替代资源——一种可以让他们重新攫取的东西,而不为自己的过分攫取忏悔。我还听到许多让我吓出一身冷汗的说法,如:这片森林每年可出产一亿立方米木材,这片草地可为我们制造氧气,其功能相当于一个投资上亿元的氧气工厂,另外它还有锁水功能。人类不仅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也已经不再敬畏了。原始未开化的民族每当上山打猎时都会感激山神赐给他们猎物,丰收时,也会感激土地神赐给食物。今天的人把这当成迷信,但这种对自然的敬畏之情正是现代人缺乏的,现代人把自然当成了供自己取得的资源,自己对自然的道德只是不滥捕滥杀而已,而遵守这个道德也只是为了自己可以一直得到资源,就像国王不把纳税人逼死、不把服劳役的人累死是为了让他们继续纳税、继续服劳役。 一个生命的消失对我们来说只是损失了一件财产,而当一件物品不再对我们有用时,我们就会把它扔掉、甚至毁掉。一旦,我们用这种态度对待生命,我们就会杀戮,并且,我们杀戮时是不知愧疚的,因为在我们看来,这只是毁掉没有用的东西。我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说:“我们需要有用的人”,言外之意就是没有用的人不必留着。在他们看来,不仅动植物不是生命,连人也不是生命了。生命是不能以有用和无用来论断的,那是论断物品的方式,我们应无条件地尊重生命的存在,以有用无用的方式论断生命就像对生命说:“你要证明你有用,才能有存在的权利,如果不能,我就不让你存在。”而这是对生命的莫大不敬。生命存在本身就是可喜的事情,就应当得到维护,如果生命碰巧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利益,我们要满怀感激之情,而不能认为一个生命能为我们带来这些利益时它才应当存在,就像我们不能认为太阳的存在是让我们取暖、大海的存在是让我们洗脚。 当代人这种对待生命的方式全是科学惹的祸,科学让我们冷静的、客观的、不动感情的对待事物,我们就这样丧失了对其他生命的感情,其他生命的痛苦和死亡被我们排除在外了,留下的只是数据。我们习惯了像做物理、化学实验那样把生命加热、蒸煮、电离,像看石灰石、硫酸钾的反应那样看生命在各种感情中的挣扎,因此,我们如此冷漠、如此无情。即使我们得到数据之后可以帮助人类,这种方式本身也毁灭了人的心。我曾听说,在日本731部队的军事医学研究基地中,有一位母亲和她四岁的女儿被送进了毒气室,毒气从玻璃房屋的天花板上放下来。这时,在妈妈怀中沉睡的女儿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妈妈,好像要问出了什么事。母亲用手捂住孩子的嘴和鼻子,希望孩子少吸一些毒气,可是毒气哪里挡的住,慢慢地,毒气越来越多,母亲仍用她濒死的抽搐的身体护住女儿,然后,两人一起断气了。这时,站在窗外的日本士兵用秒表掐了一下死亡时间,他们让这母女死去只是为了检验这种毒气可以在多长时间内杀死人。在科学看来,人已经是物件了,人可以为了检验一件物件是否结实而把这物件砸碎,同样,也可为了检验一件杀人的器具是否合用而把人杀死。如今,法律禁止了这些残忍的实验,可是,这种做法也只是像表明一件物件非常贵重、不能为了实验它是否易碎而砸碎它那样规定不能伤人,人所得到的还是物的对待,不是人的对待,因为,我们的思想方式本身已经背离了生命,而这些只是结果。 人啊!如何找回生命本身的新鲜柔软气息!救救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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