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个似暖还寒的春天的中午，在嵩山山腰一棵桃树之下得到一颗菩提子，它名叫千眼菩提。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牛脂般的表面上有很多卷曲的纹理，看起来很像眼睛，而每一颗长圆形的果实上都有许多这样的“眼睛”。还有一种菩提子名叫象牙菩提，乳白色，布满墨点似的黑斑，一种白玉菩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莹润、毫无瑕疵。据说，这些菩提子都越玩越亮，佩戴几年以后，反而比新买时更好看。楠木、紫檀、黄杨木等制成的其他古玩也都有这种特征，玉器、金器、珠宝也是，一件陈年的紫檀家具比一件新做好的紫檀家具更加珍贵，它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贬值，却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升值，磨损不会削弱它的光彩，却让它变得更有光彩。

有些事物越老越陈旧，有些事物却越老越新鲜，犹如岩石，经过流水的冲刷、多了大大小小的孔洞、长满苔藓，反而比完美无缺时更好。我曾在沙漠中见过长期受到风蚀的石块，夹杂沙粒的风剥落了岩石上所有稀疏的部分，留下的是最坚硬的部分，而这些部分永远不会被风剥蚀，千年万载挺立在沙漠中。时光就像流水一样，将所有无价值的东西淘汰，留下的都是有价值的。凡是害怕老去的东西最后都会化为虚无，而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却会显得越来越有价值，犹如铁会因氧化而变成粉末，黄金却毕天不朽。当一位古代诗人完成一首诗时，他只是要说出自己在清新的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那时，这首诗是美的，却十分简单，犹如刚做好的玉佩，又犹如新盛开的花朵。而过了千百年之后，读者再读这首诗，他所得到的不仅仅是作者当初的欢乐，更有历史的厚重感与古朴的芳香在其中，犹如进入古老的园林时，人们感到的不仅仅是布局的精妙与居住的舒适，更有一种现代房屋所没有的殊胜价值，而这种价值是不能明确说出的。这种价值就像一块出土的美玉所具有的现代玉器没有的价值，就像寺院道观中的千年老树，全是积聚的手痕，却因磨损而变得更美丽那样。当一位现代的画家完成一幅出色的作品时，人们会称赞它好，却认为它不如古代画家的作品那么有价值，而这种价值便是时光赋予它的。对于珍贵的事物，人们都担心岁月流逝或众人的使用会使它的价值被消耗，可是，对于确实有价值的事物，这种消耗只会增加它的价值，时光会揭穿所有的虚假，而让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凸显出来。

一件抚摸了很久的古玩，对于主人来说，会比一件新的古玩更珍贵，因为它承载着许多记忆，即使一件更好的新的古玩也不能与这种意义相比。所以，我认为，人们对旧事物的爱才是真爱，而对于新事物的爱有可能只是一时新鲜的兴趣而已，一种很快就会凋谢的爱也就说不上是爱了。总是喜新厌旧的人也就是没有真爱的人，总是想丢掉现有的东西而去寻新东西的人也就是不懂真价值的人，他永远像无根的浮萍那样飘荡着，什么也不能使他满足，于是他就变得空虚。许多人担心自己会因为长久从事某种职业而丧失对这职业的兴趣，还有人担心爱情会越老越淡，我却要说，果真如此，那就是因为自己本来所选的就不是自己真正喜爱的职业和自己真正喜爱的人，自己可能只是出于一时新鲜投身其中，如今，镀金的外表剥落了，铅的内核显了出来。犹如珠宝的陈旧使珠宝升值，爱情的陈旧只会让爱情像酒一样更香醇，一件风行一时却很快被人们遗忘的事物绝不是有真价值的事物。

有些人担心，随着科技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许多古代创造的有形或无形的事物会消亡。我认为不会，真价值是不会溶解在时光中的，只有虚假的事物才害怕这种溶解，而它们本来也就只有昙花一现的光彩。不是美酒，而是清水才是人们每日所需的饮料，不是灯火辉煌的通明的盛宴，而是平常的一日三餐才是滋养生命的食物，只有那些平淡无奇却日日不能离开的东西才是可以长久享受的欢乐，而这也就是经典，经典不就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为人们所承认、所享受的东西吗？古老的事物的美也就在于它是时光大浪淘沙般拣选之后剩下的精品。许多人说古代的文学比现代的文学可靠，而这正是因为时光为我们洗去了其中的渣滓，将所有经不起流逝的作品都淘汰掉所致。

处处可见这些古老事物的辉光，在江南园林中、在年深日久的寺院和道观中、在出土的玉龙玉凤上、在一片流风回雪的刺绣上、在一支从被人忘记的年代流传下来的山歌上。犹如失败是与真理同在者的朋友，它们的光彩不会在历史中消灭，却会永远闪耀、越来越强，就像珍珠越戴越亮。而人生命中的主体因素也会随着时光的消逝越来越明显，就像湍急的河流冲掉沙土、仅剩礁石一样。泰戈尔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生活越来越趋向于内心，这正是因为看穿的外界的虚假所致。所有假的事物在时光中都将变得更假，而真的事物却将变得更真，如没有根的花终究要败落，而千年的老树著花却无丑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