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弛电影《功夫》，一个成年人的童话。在那里，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按照观众的共同心理需要，酣畅淋漓地如期表演：人性的丑陋和美好在市井俗人们的心里同时存在着，但最终，美好战胜了丑陋，正义打败了邪恶。童话般的美丽故事情节，及时地满足了人们对正义和道德的渴望。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故事临了一个细节。当周星星扮演的街头小痞子被火云邪神“打得连他老妈都不认得”时，出现一个特写镜头：小痞子的两根手指无力地、几乎有点滑稽地支撑着，一点一点向前摸索；摸到了一小块碎木片，拣起来，对着大恶人的秃头脑门，象给人家挠痒痒似地敲了一下；换来的，是大恶人的暴怒，一拳将他捶入地下……

恶人强盗，我清楚地知道，我绝非你们的对手，我的抗击只不过如同蚂蚁夹了大象的糙皮一口，但我就是不服你们，但我就是不怕你们！纵然知道我的还击不过以卵击石，纵然你们一根小指就可以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使出所有的力气，捍卫尊严！  

我永远在精神上保持对你们最大的鄙视！

《功夫》通过电影的夸张艺术所阐发的意旨，其实与海明威通过那位打渔的老人圣地亚哥所要表达的精神异曲同工——“人生来注定不会被打败！你尽可以消灭我，但你就是打不败我！”

这是平凡卑微的生命面对强大势力压迫的尊严誓词。它并非通过叱咤风云的英雄壮举来表现，而是依靠生命的内在张力，依靠由这张力生发出来的生命自身的尊严和顽强，表达出对强大压迫的不服气。看似不自量力的反抗行为，倒不比攻城搴旗的伟业壮举逊色，更因其对大多数平凡卑微生命的强烈肯定而更显了不起。

80年代中期在中原油田教学时，有幸结识了几位热血文艺青年，我们时常聚在一起，畅谈文学艺术，畅谈人格人权，并且为古人担忧，为现代人担忧，更为子孙后代担忧。海明威一度是我们的热门话题。在一次谈到《老人与海》中那句名言时，我竟然背诵成了“你尽可以打败我，但你决消灭不了我”。我把高贵地鄙视灾难、宁愿选择死亡也决不屈服的精神误读为尽管卑微却也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尽管当年那样糊里糊涂地背诵了，以后的事实证明，我并未选择所误读的那种逆来顺受的生存方式；相反，大多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激烈抗争，并一次次拒绝与强势力同流合污而远远走开，哪怕因此被趋炎附势的群氓势力边缘化。而少年时期信誓旦旦的大多数，却为了名利而摧眉折腰，甚至将曾经的激情嘲笑为幼稚，并将成年的堕落美其名曰所谓的“权变”，沦为他们曾经嘲笑的“庸俗的大多数”。当年的所谓豪气只是青春力比多刺激出来的虚浮假象。只有能够坚守一生的气节，才是生长在血性里的高贵品质！

然而，随着人生的蔓延，越来越无奈地认识到，拒绝同流合污固然是难得的气节，选择默默承受的生存方式，同样也需要一种支持力，从某种程度上说，需要更具韧性的毅力支撑。甚至，毅然决绝的逃避和死亡因其过于脆弱，因其对生命的浪掷轻抛，使后者更具生命感召力量。明知身处卑微而能好死不如赖活地苟延残喘，并努力活得轻松和精彩，这倒是某种意义上的勇敢抉择。只要不是寡廉鲜耻地助纣为虐，任何人都缺少资格指斥他人的所谓庸俗。

川端康成有一篇微小说。一名小妓女接待了一名老年嫖客。嫖客看到她的斗室里飞满了蚊子，欲离去。几天没有接到客人的小妓女挽留他：“您放心，我会整晚都用扇子给您赶蚊子的。”结果，老嫖客留宿下来，小妓女真的整个晚上都在用扇子给他不停地驱赶蚊子……

读到这样的文字，只有感动和震撼！

所谓的“小姐”们或失足妇女们，其中间的大多数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和摧残而不得不操持了这等屈辱的皮肉生涯。她们固然比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的强盗们仗义，她们也比侵占他人劳动果实的腐败官员、血汗工场场主高贵。以如此卑微的方式依靠自己的肢体顽强生存，其人格尊严，丝毫也不比依靠“权变”而志得意满者、依靠不合理的分配方式大康中产的既得利益者卑贱半分。她们和满大街的女人一样，是我们的姐妹，是不该遭受歧视更不该遭受侮辱的上天赐予的同等高贵的生命，她们一样有做人的尊严，一样有对美好生活和爱情的憧憬。

其实，在大小强势的淫威下，在各种天灾人祸的压迫下，大多数何尝不是在屈辱地苟活着，只是作为大多数，自觉不到自身所处窘境和卑微，失足妇女们做为所谓的另类，被大多数从人类正常的悲悯和同情中驱逐出去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多数是更加冷酷的恶人，每个人都是可耻丑陋的嫖客，我们一边被人侮辱着，一边侮辱那些更卑微的弱者。我们固然不是大奸大盗，不具备强势者的冷酷和蛮横，但缺乏悲悯和同情心的世俗歧视是更大的冷酷和残忍，它们象毒气一样普遍地充斥着社会生活空间，浸淫着每个人的道德品质。

冥冥中黑暗而强大的灾难，更有人为制造的痛苦，使人类全部成为卑微的生命存在，生活着似乎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悲剧和生命无法承受的重荷……

这时，轻言放弃往往成为脆弱者的借口！

一位高校女教师，年轻貌美，博士学位。在许多人看来，她应该每时每刻都洋溢在灿烂的阳光中。然而，由于爱情的失败，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归宿，她一度消沉，甚至表示出轻生的念头。

一定会有人及时地、幸灾乐祸地站出来嘲笑：“看，这就是中国的博士！这就是中国的女博士！”

因为卑微而过度膨胀的人们啊，在大多数人身上，找不到这位女博士捍卫自身尊严、捍卫博士名誉而表现出来的勇敢、宽容和理性：“我深深知道，这只是我个人心理素质的脆弱造成的，与我所受的教育无关，更与博士这个学位无关！不要因为我而误解和歧视女博士们！”

向女博士“独立寒秋”老师致敬！

然而，她因为一次婚姻的失败和爱情渴望的不能满足而产生的脆弱，的确让人扼腕叹息！

生活的压力对生命的挑战，如此残酷和冷峻！

高贵的生命往往是脆弱的，高贵的生命因为坚持原则而丧失了部分适应性；丑陋者则因为极强的适应力而时刻充满旺盛的蛮力。造物主就是如此冰冷！作为众生一员，我们无法决定上天的创造，所能做到的，就是努力把保持着高贵品质的卑微生命，顽强地延续下去，高贵而不脆弱。

也正因此，每一个被上天赋予了生命的上天的使者，更应该珍视生命。

“独立寒秋”老师，您的心灵中保持着那样强烈的自尊和美德，这就是生活着的最大希望，这就是生命内在的强劲力量！在整个人类近乎宿命的悲剧面前，个体的失意痛苦都算不得什么。相反，如果每一个体都深深理解了卑微生命的顽强，并决不轻言放弃；如果每一个生命体内都保持着彼此的悲悯和同情，保持着毫不自私的勇敢，那么，卑微的生命相濡以沫，人类的滚滚洪流就一定可以冲决任何的灾难阻拦！

生命的意义何在？从未休止过的天灾，从未休止过的战争，从未休止过的人际冲突倾轧、人为等级的歧视压迫，独立人格和个性自由的缺失……

眼前再次浮现卑微而伟大的高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卑微生命的无奈悲叹，这是生命对自身的强烈关注，以及悲悯和同情。只要这样的关注和悲悯同情存在，人类时刻充满希望！

心存对上天好生之德的感恩，卑微而顽强地活下去，热爱生命，决不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