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由于受到了生活的沉重打击,我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躲进了老家一椽破旧的老屋内。阴霾笼罩在村庄的上空,白天我关起房门,独自阅读康德、罗曼·罗兰和蒲松龄;到了傍晚,就顺着狭长的小胡同,走向村北的荒凉的山丘。我盼望太阳从缺了一角的院墙上悄然钻出,更期望如洗的月色静静泻在庭院中的站立的枣树上。 枣树是我离开故乡那年父亲栽种的,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它已经出落得壮健、秀逸起来。带着岁月的沧桑,它熬走了春风夏花秋月冬雪,也熬走了我那可亲可敬的仁慈的父亲。站在树下,每每生出无限的伤痛之感。而今,望着枣树枝青叶绿,想着灵魂深处的阵阵悲凉,自然有种淡淡的愁怨油然而生。 从鸡的第一声啼鸣起,我就算开启了一天的生活之门。生活被浪漫的法国风情填充得严丝合缝,我喜欢起了音乐,贝多芬似的,静静地坐着,有风声从心头流淌,有月色从灵魂深处升起,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但疲惫的身心还是被这样天然的音乐带进了神妙的境界。出得屋门,就是那棵站得笔直的枣树,看得久了,它那自然、自在的风姿渐渐浸染了我的心灵。 夕阳在山,我又悄悄关了房门,独自朝胡同深处走去。幽僻的胡同内静悄悄地,少有人走,在这样的天地间,背着手踱步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刚刚回到村庄时,百无聊赖曾不断地袭击着我的灵魂,我对生命也产生过不止一次的怀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从远古就有无数人不断探讨的哲学命题击穿我单薄的身躯,慢慢地折磨了我无数的日日夜夜。看蜜蜂在枣花间飞舞,听公鸡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啼鸣,日升日落,月圆月缺,忽然有了些许感喟,人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何必非要生出无端的烦恼! 夏日来临,屋内渐热,我将心沉于康德的哲学中,竟没有感知到飞蚊的喧闹。闷热带来了狂风骤雨,夜半时分,山摇地动,破屋也跟着摇撼起来,似乎要把我这个世外之人埋葬于大地之下。惊悸袭来,转瞬而逝,面对这天地间的风风雨雨忽而淡然起来。这何尝不是人生?风也有,雨也来,风雨过去,一切不还是如此吗?明天,雨过天晴,朝阳仍然升起,这难道不是我们日日全新的生活? 推开屋门,晨光曦微处,满院一片狼籍,枣树的枝枝叶叶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中。我禁不住心疼起来,抬头望去,枣树伤痕累累,断枝残条缠绕满身,那些曾经泛着清香的花儿全然凋零。满怀忧伤地清理着庭院中的落叶残枝,心中袭来阵阵悲凉。这棵树与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对尘世无欲无求,赤条条来,无牵无挂去,偏偏命途多舛,竟在这苍苍茫茫的天地间生出些是非来,何其可悲可叹! 我想,这棵枣树受到如此打击,也许会永远沉沦下去。两天以后,我也就将它淡忘了去。我知道,我与它一样,都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粒尘埃,我忘了它,它自然也会忘了我。物我两忘,大概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又沉入那些厚厚的书卷中,思索着那些亘古不变的永恒命题。 我与世间几乎隔绝起来,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找不到我究竟流落何处。不少人四处打探,我知道他们的初衷是善良的美好的,但我不愿出来,因为还没有恢复元气,正像那棵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枣树。我很想自己强大起来,让自己弱小的身躯支撑起坚硬的灵魂。我开始日以继夜地阅读《资本论》,读得久了,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反而明白起来。也许,我想,在冬天到来之前,我的心情会好起来。 我被声声清脆的鸟鸣惊醒,那是从枣树枝枝杈杈间传来的。走出院落,三五只蚂蚁正忙碌着搬运东西;一条蚯蚓半醒半醉地在湿润的地面上爬行;三三两两的鸟儿在树间飞来绕去……一天的生活又要开始了。枣树从晨露中醒来,嫩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拂动,在那些残断的树枝间,萌生出无数的叶芽,新绿满眼。这棵饱尝人间辛酸的枣树终于重生了! 我也该走出这破旧的院落了。在一个大梦初醒的早晨,我终于感到浑身散发出无穷的力量,从脚底,从臂膀,从灵魂深处。我又看到丝丝奇妙的阳光的金线从残缺的院墙处飞来,静静地泻在那棵已然苏醒的枣树上。 我泪眼婆娑,抬头再次凝望着这棵与我朝夕相伴枣树,心中充满着温暖和幸福。关上院门,走入狭长幽深的胡同,然后静静地满怀期望地走入阳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