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和一匹马的幸福
时间:2012-10-11 18:23
来源:
作者:嘎玛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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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里木湖在天山西段,博乐市西南的高山盆地中。我由伊犁方向进入。果子沟公路在扩展维修,难行,翻过陡峭险峻的科古尔琴山垭口,就抵达了赛里木湖畔。 其时正值盛夏,由于雨水少,高山草甸的草色枯黄,疑是秋天的式样。 哈萨克青年热合曼,骑着摩托车把我拦
赛里木湖在天山西段,博乐市西南的高山盆地中。我由伊犁方向进入。果子沟公路在扩展维修,难行,翻过陡峭险峻的科古尔琴山垭口,就抵达了赛里木湖畔。
其时正值盛夏,由于雨水少,高山草甸的草色枯黄,疑是秋天的式样。
哈萨克青年热合曼,骑着摩托车把我拦在赛里木湖畔公路上。他说,“朋友,你们有好多人?”我把头伸出车窗,顺口胡说有七、八个人。“走,到我们家去。”他手指的方向位于科古尔琴山坡脚,茂密的云杉林在草甸上方郁郁葱葱,一直伸向神秘的远方。
之前,我在科古尔琴山垭口松树头,一座蒙古敖包前站立了很长时间。我之所以站在那里,不为祈祷,我对古老的萨满教不了解;也不为那些白色的牛头和羊角。1219年,成吉思汗曾经站在那里,指挥他的20万大军凿通了果子沟通道,越过天山,西征伊犁,把铁蹄印满了整个中亚。
我站在松树头的实际情形,是看到几只在低空盘旋的鹰,和一支猎狗的在天地间僵持。鹰们就在猎狗的头顶,猎狗脑袋伸得很长仰视着天空。狗,一定是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对着翅膀吠叫不已,一副声嘶力竭地惊恐模样。占尽优势的鹰们不动声色,在天空划出优美的弧线,一点不着急。狗倒是喊累了,试图逃跑,跑几步停下望一眼天空,它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干脆停止了跑动,一屁股坐在了草甸上。吠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看上去,鹰占据了地理优势,仍然不敢轻易下手。鹰能雕食比自己体重大几倍的猎狗?我非常愿意看见,鹰们突然俯冲,用它们尖利的爪把猎狗叼飞地面。然而,直到离开,我也没有见到那种令人兴奋的情形。鹰鹫和狗依然僵持在胜利达坂的天地之间。显然,鹰鹫很想把猎狗作为美食,但这种企图,似乎不太容易实现。
我没有见到鹰鹫和狗的血腥扑杀,但它极大地生动了我一个人的旅程。
我把汽车停靠在公路一侧,坐上了热合曼的摩托车后座。热合曼开得很快,高寒的风扑打在肌肤上,有如刀片。当我看到湖畔拥挤的游人和忙碌在人群中的蒙古族人、哈萨克人,本能地后悔起来。热合曼家的毡包位于坡地草甸上。缓坡地带的上方就是科古尔琴山达坂,在这个可以俯瞰赛里木湖的草甸上,搭建了无数毡包,无数和我一样的游人在毡房前出入。这个地方紧邻游船码头。公路边停满了旅游车辆。码头上游人如织。空旷的远山和拥挤的湖畔,给视界一种强烈反差,这种反差,在辽阔的雪山草地显得有点荒唐,也让我再一次不想留下。
此时,阳光被遮蔽在云团上面。处于高山盆地的赛里木卓尔,风很大,在耳边打着呼哨,并把湖水翻搅成了汪洋。站在热合曼家的毡包前,风吹得站不稳身,眼泪直流。高地上七月的大风,居然冰冷刺骨。远方雪山绵延,云雾缭绕,在暗蓝色的湖水里,看不到它们在湖面平静时才有的风姿。
我没有喝到热合曼家的马奶或者酥油茶。他只是一直追问我一行到底有多少人。偌大的毡包足可以容纳20个人睡眠,价格也很便宜,一顶毡包100元一天。一顶毡包,对一个人和一群人的消费价格是同等的,但对于热合曼家就不同了,数据和利益会体现在食品消费、火盆和被褥提供上。
“我只有一个人。”面对热情的热合曼,我只能连声说对不起。毫无疑问,在热合曼陪同我这段时间,也许耽误了热合曼在公路上可能揽得的生意了。如果,我此时继续先前的谎言,我和热合曼完全可能在马奶子飘香的毡房里称兄道弟。很多可能,因为我们的谎言和心思,被提前质押了。
在谎言不能维持,我又打算离开这个喧嚷之地的时候,我只能对热合曼说了我只有一个人的事实。热合曼突然就失望了起来,悻悻然地说了一句,“还以为你有好多朋友呢。”
事实上,我也不能一个人睡在夜间会降至零度以下的毡包里。我经受不住那种极度深寒,只能离开。离开热合曼以后,他又骑着摩托车追上了我。他要我开车小心点,前方三台镇有测速的警察。热合曼的友好,让我突然惭愧并感动。这样的感动,源自作为牧人的热合曼。
听不到嘈杂的声音很久以后,我才从空调车里出来,走向了湖畔西岸辽阔的草甸。前方高山耸峙,山顶有零星的积雪。牧人的毡包距离较远地散落在泛黄的草地上。没有人群,也没有看到牧人,只有成群的牛羊啃吃草的声音。正是我想要的安静。一只羊和一匹马的幸福,就在这个时候,溜进了我心中的牧场。
时间接近九点,如在内地,已经在黑夜里了。但对于晚间11点才进入黑夜的西部,才近似于我们习惯的黄昏。站在羊群中间,我看到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的缝隙,透亮而有力地投射到赛里木湖,幽黑的湖面金光闪跳,刺目的光斑几乎弹花了眼。草甸上也出现了几团夕阳的暖黄,油彩样倾泻在羊群和毡包上。这是我的眼睛,最感幸福的瞬间。
羊群和马群像花朵一样,安静地开放在草甸上。我以为王洛宾的牧歌,终于找到了游牧的草原。但快速移动的云团,瞬间就阴暗了我短暂的幸福。我知道,一只羊和一匹马,不会像我一样善感和贪婪,即便大雪覆盖的日子,它们依然会因为拥有一棵草,就拥有了全部的幸福。哈萨克青年热合曼,如果依然生活在没有汽车和网络的年代,他不会出现在赛里木湖畔的揽游行列。他应该跟随成群的牛羊,在牧草青青的夏牧场游牧,就像他的先祖一样,所有的劳动都很单纯,只为生存和繁衍。适度的牲畜存栏量,适度地性爱和繁衍,世世代代生活在一种原初状态。草原和毡包,提供了足够的食物和快乐,而祖先记忆和宗教信仰,又能够把人们的精神指引到安心互助的秩序里。当然,劳动是必须的,但那种劳动没有发家致富的焦躁不安。我想,这也许就是心灵向往的一种,安心清净的生活。
很久以前,古代的人们就如同羊群和马匹一样,生活在天堂般的家园,但时间老了,草原瘦了,湖水两岸拥挤的人群和恬噪的惊喜,又把牧人从天堂带走了。人们重新回到了空虚和黑暗。比如热合曼,比如赛里木草甸上越来越多的毡包。
“在赛里木,一只羊和一匹马的幸福,只能和我的眼睛耳语。”这是诗意的呈现,属于我和很多人精神打捆的愿望。一群牛羊和一群驼马,在高山草甸啃齿时光的幸福,碰巧进入我的旅程,让我产生了回归家园地错觉。不像人人都是诗人和歌者的哈萨克人,世代诗意地栖居于水草丰美的大地,诗意地感受着自然万物。一只羊的草地,或者一个人的毡包,人和动物袭脉于同一个天地,既相互依存,也相互温暖。保留至今的“阿肯对唱”即兴创作演唱,就是哈萨克人对祖先生活方式的记忆和再现。如果没有部族争斗,没有战争,没有公路和冒着油烟的欲望和空洞,栖居,仍将诗意地继续。
黑夜降临。我无法继续追踪一只羊和一匹马在草原上的幸福,也无处追寻哈萨克人先祖黑宰部落四处迁徙的脚印。成吉思汗的牛角号,已成时光保管的古董,风化在赛里木湖西岸的石碑上。还有那些躺在草原腹地1500多年以上的乌苏人,有过的荣耀或者历史,如今只能使用极不可靠的推测进行还原。
一个人的行走虽然自由,但面对寒冷的空旷,选择退缩也是一种必然。我即便住进有火盆的毡包里,也无法抵抗赛里木湖畔寒夜的辽阔。
在2008年盛夏的一个傍晚,我离开了赛里木。我的前方,是接近400公路的暗黑旅程。科古尔琴山的蒙古长调,没能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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