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骷髅,两根交叉的白骨,就印在盛装六O六毒药厚厚的牛皮纸包装袋上。这样的一幅图案,使我最先认知了死亡,也知道了毒药与死亡的关联。
那颗骷髅上两个幽深的黑洞,不知道是否已经看穿了死亡,但里面肯定是装满了我们对死亡的所有恐惧,那些森白的牙齿呢?排列有序,但因为是裸露的,也就显现出阴森可怕,这样的警醒与提示,相比起其它的一些禁忌图案而言,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是非常显效的。
(一)一些沙子经过筛选,已经是细小的颗粒了,在太阳底下暴晒后,再搅拌上六0六粉剂,便是毒沙。毒沙是用来招待那些隐藏在玉米秸嫩嫩的芯里的玉米螟的。玉米螟已经开始生长,那些充斥了绿色汁液的幼嫩身体,在玉米细嫩的芯叶上爬过,嫩嫩的玉米叶片变成了残缺的、破败的,或者是另一种花边的叶片。
那些虫子们肯定不知道他们的大限已经来临,当然,它们看不懂六0六厚厚的牛皮纸袋上印刷的那个图案,它们在品尝玉米细嫩叶片美味的同时,那些细细的沙子颗粒,带着刺鼻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恐惧,已经在它们的周边蔓延开来。虫子们扭曲着,舞动着,像是在品尝美味过后的兴奋,它们可以把身体对接起来翻滚,这是我看到的除了体操运动员可以做到的以外,最富有激情的动作。
时间应该是在八0年左右,我也是只有十几岁的样子,还没有包地到户,但生产队的管理者们已经认识到如何充分调动社员的积极性,玉米地的管理可以承包到户,但收获还是统一归生产队集体所有。
毒辣的太阳在头顶上猛烈地照着,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好像也不懂得什么防护措施,只是下地的时候,带了一个大口罩,留了两只眼睛在外面。大口罩也因为捂得太严使呼气不畅,有一些憋闷,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了衣服的口袋里。玉米叶带有尖锐毛刺的边缘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的细痕,有的渗出了血丝,被汗液和飞舞起来的六0六粉剂浸洇过,钻心的痒,当然还疼,疼能忍受,痒不行,在施过一把毒沙后,顺手在痒处挠几下,再挠几下。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六0六的毒性,施完六0六毒沙后,感觉头晕晕的。大人们手忙脚乱的用新汲的井水把我的身子清洗了无数遍,感觉那些清凉顺着汗毛孔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进入了我的血液,然后分散到身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我又清醒起来,大人们满脸焦急恐惧的表情在看到我的笑脸时,一霎时都消散了。这一经历加深了我对毒药的恐惧。
这样的场景使我又记起了那些扭曲舞动的虫子,只不过今天看到的是一个人在扭动,远没有虫子们扭动的富有激情,也没有虫子们扭动的好看。这些文字的表述,好像太过残忍,但我找不到适合比喻这个场景的词语。那个人已经佝偻弯曲,一地的污秽,嘴角的泡沫变成了涎丝,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农药气味,一个褐色的瓶子滚放在一边,印制了骷髅加交叉骨头图案的商标还清晰可辨。人们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对眼前的场景,这个人的服药时间太长了,人们的叹息混杂着一些难闻的气息,把这个场景渲染的恐惧。
那个人已经停止了扭动,一双浑浊的眼睛,如同那个骷髅的两个黑洞,紧紧地盯着这个曾经包容他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正在一步步的远离他。我曾试着移动脚步,逃避他的那双眼睛,或者是试着逃避对死亡的恐惧,然而,逃避的结果,却是更加盯紧了那双眼睛。我想看穿它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把那个褐色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自己的身体,让身体去亲密接触死亡。那个图案就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恐惧吗?
(二)因为身体的生长免不了伤痛的困扰,也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医院、医生、药品,曾无数次的光顾了我的身体。那些伤痛因为药品的作用,都变得不再敏感。但这些药品却使我的思维开始发生转折。
大人说吃药,我便开始极力的抗拒。那些药片被大人强行塞进了我的小嘴,我的舌头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们顶出来,那些浓烈的苦味在舌尖上弥漫开来,这可能就是那些毒药的味道,因为说到药,我首先想到了那幅骷髅图案,然后便想到了死亡。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对死亡产生的恐惧,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拼命的挣扎,如同后来我看到的那个服了毒药的人。然而,这些药却使我身体的伤痛得到了痊愈。
我不再对医院的药有任何的抵触情绪,在伤病袭来时,主动并积极的去接纳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医药或者是医术,知道了有中医和西医之分,也知道了中医与西医的区别。
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老中医,论辈分应该是称为爷爷的。他从来不穿白大褂,一年四季都罩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一幅水晶镜片的老花镜,把外部世界都过滤成了茶褐色,镶金的镜架,还有一条镀金的细扣链子把镜架的两条腿连接起来,松软地搭在脖子的后面,细长的手指上是经过刻意修剪过的指甲,泛着红润的光泽。对于前来求诊的乡亲,先不发话,一双黑而小的眼光从镜架的上方穿过,定定地看着你,好像能看透你身体里隐匿的病痛,然后伸出三根温热的手指,如兰花一般轻轻地搭上求诊者的腕部。我不知道求诊者是否闻到了花香,我想这样的花香,对于求诊者肯定是看到了病愈的希望。而每一位求诊者都希望从老中医的脸上读出一些关于自己病痛的端倪,有时候竟变成了老中医与求诊者之间的对视。
我就与老中医这样对视过,对视的结果是我的心里感到虚虚的,就像是我故意染上了病痛,来与他作对。我求诊过很多的西医,他们对于我的病痛都束手无策,有的医生还告诉我,我今生不能逃脱病痛的困扰。还是父亲说,不要在外面胡乱花钱了,回家里来,让你的老中医爷爷给看看。父亲的话我并没有往心里去,我曾经给我的医生朋友说起过我们村里的老中医,朋友说,你去试试看,或许中医能治好你的病痛。
老中医的徒弟给我包了十几包的中草药,一些清香散溢出来。这么香,我脱口而出。煎出来就苦了,老中医慢悠悠的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世上没有甜的药,是药三分毒。有毒?我困惑了。对,有毒,是毒药,这就叫做以毒攻毒,老中医说。我自觉自愿的服毒吗?十几包的草药还没有服完,那些病痛已经消退,到后来,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困扰我多年的病痛是如何的感受。
现在,对于医道或者是医术,开始倾向于中医中药。阴阳平衡,望闻问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神医秒术,我不再有怀疑的心理。
(三)记起一桩见诸报端的谋杀案,一位医学博士在手术时,护士说到了一种药品制剂,长时间的过量注射能引发严重的心脏病,短期使用却能治疗心脏病。被婚外情所迷惑的博士开始给自己的妻子用这种药,不久妻子因为严重的心脏病不治而亡,细心的岳父产生了怀疑,从而开始了漫长的取证之路,最终使博士的美梦化为泡影。博士的毒药不但药倒了妻子,也药倒了自己。
老中医就给我说过,不管什么药,即使是灵丹妙药也不能过量服用,要严格控制药量,过量的药都能使生命受到威胁。甜的药应该有吧?有,但应该是彻头彻尾的毒药,老中医说,这些毒药隐匿在人心里。
听老辈人说过的一个典故。喝过断头酒后,监斩官问死囚临死前还有什么要求?死囚抬起枯槁的头颅,在围观的众人里开始搜寻,然后定定地看住一个人。这个人面带微笑,确切地说,是在向死囚微笑。
死囚向监斩官说要和这个人说几句话。这个人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是这里的乡绅张二爷。张二爷以大度、慈悲闻名乡里。死囚犯见了张二爷说,还认识李家的壮二吗?不认识了。不认识也应该记着吧,以前有人跟我打赌,看我敢不敢到你府上去骂你祖宗。哦?那你骂过吗?骂过!死囚肯定地说,你不但没有恼火,倒赔着笑脸称赞我有出息,是好样的,还让人给我包了几斤美味的点心给我。死囚告诉张二爷,如果当初你将我痛打一顿就不会有今天了,你当初那二斤点心害了我!
老中医说,像张二爷称赞死囚的话和点心,就很歹毒,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
原来,毒药有很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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