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觉醒来,顾不得揉揉惺松肿泡的眼睛,抹了一把嘴角不知梦里艳羡些什么东西而流出的涎沫,趿上一双拖鞋,就那么不分左右胡乱地套在脚丫上,然后冲上一杯新茶,拖一把小竹靠背椅,放置在小院的大树树荫里,慵懒地把身子放进去,伸伸懒腰,刚坐定便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来了。这棵树不知什么时候落根在此,怎么长大的我也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两年愈来愈苍翠,没事在它下面坐一坐,胜却人间无数。 “知……”大树上的蝉一直在鸣叫着,我嫌它聒噪曾经想把这只蝉轰走,用尽了法子硬是没能如愿。后来听习惯了,并渐渐听出些味道来。刚才一个接一个的呵欠,耳朵的鼓膜还未在它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它的敏锐,蝉鸣就接近尾声,变得哀婉悲壮起来。蝉鸣起调后一直是呈高昂的变宫调式曲调,最后在停下来的时候却不知怎么这样颓废,这样悲壮苍凉,变成一个意志消沉者一听就会万念俱灰的调式。一直潜伏在我骨子里的落寞与伤感此时一齐涌了出来,竟然随着这孤寂的声音,心里也莫名地空落起来。古代把音律称为宫商角徵羽,再加上变宫和变徵,就成了七音,以它们其中任何一音为主调就构成一个调式,表达着不同的感情色彩,恐怕没有什么调式比变徵更能体现这种落寞人的心境了。 此时的蝉鸣在我听来却成了“变徵”之声,《梁祝》就是徵调式,我之以爱听,就是因为听它就想掉泪,流泪也是我体验快乐的又一种方式。听这种调式,就能体验到生命无奈而又苍凉的大空虚,我喜欢这种宗教意味的东西。《荆轲刺秦王》中记载荆轲出发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我忽然觉得这“变徵”的曲调多愁善感的人是听不得的,估计与郑声这类糜糜之音一样使人丧失意志,燕赵慷慨之士也逃不了被它浸染的命运。想不到的是,是这微不足道的蝉鸣,让我的心灵飘忽起来,无所寄托地悬挂着,甚至还想掉点感伤身世的泪。 我一手端着茶杯啜着茶,一边找寻着蝉的身影,树叶有着深浅不一的颜色,有的泛着光,有的黯然,在微风里轻摇着,那么舒缓,那么优雅,似翩翩而舞的古典美女,在蝉的奏鸣声中舒展长袖。不知有秋的鸣蝉,待秋天一过,生命就如同这棵大树的叶儿一样,就要无声无息地凋谢了。想来,它们此时的歌舞不也是生命里的惺惺相惜吗?那只蝉不知潜伏在哪片树叶或树枝后面,不知疲倦地反复鸣唱着。一阵宫调式高昂过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变徵调叹息收尾,让人想起“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的意味,相似于人们在雄心勃勃过后常生出的万念俱灰之感。谁能没有这种感受?万物是相通的,就连树下驽钝的我,想到这树枝叶曾经由枯转荣,而且不久又会由荣而衰的更替,也感受到了这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面对这无奈的结局,谁不思考生命的意义?无论是多么高蹈或多么卑微的生活,总会面临生命中不绝于缕的追问。然而,活着该如何把生命的亮度拧得最大?是像蝉这样声嘶力竭地歌唱吗?它的歌声是为谁而来?此时的蝉的歌鸣让人浮想联翩,仔细一琢磨,竟觉得充满了禅意。 蝉在地下经历多年的漫长等待后才爬出来,再经痛苦的脱蜕,在树上呆上二三个月就又面临死亡。当我得知蝉的生命经历后,好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明白蝉的歌声还有别一层意思:蝉如果是苟且活命的话,它虽说不会在地下成妖成仙,也不会出来后三二月就殒命吧。蝉在地下是吸树汁而生的,回到地面也是靠树汁延续着生命,是树给了它生命的源泉,它清亮的鸣叫是对树哺育之恩的回报,是对树的知遇之恩的由衷敬意和深情的赞颂。人们总以为蝉聒噪,它的泣血而歌怎么就成了扰民呢?李商隐还认为它是“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把蝉这竭斯底里的歌唱说成是徒劳的清高,有点怨恨的意思。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本来蝉是靠树得以生存的,怎么可能反过来要埋怨要愤愤不平呢? 要我说,任何生命都有知恩必报的天性,但没有多少生命能像它那样奋不顾身。世间万物是害怕孤独的,一棵树貌似强大,伟岸尊严,可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恐怕只有蝉能明白。因此,哪怕是生命的火焰就要熄灭,也要为之深情一搏,用嘹亮的歌喉驱逐树的孤单,反哺着树的生命。凭它的能力只能如此,做到这样已是极至。世间生物,除了蝉还有谁这样深情?小鸟是在树的发丛里降生,站在它的肩膀上长大的,在它的臂弯谈情说爱,养儿育女,发丛是它挡风避雨的港湾,肩膀是它休养和逃避天敌的屏障,甚至果实也是小鸟生存和繁衍的食粮。小鸟也给过回报,啄木鸟就为大树治过病,为它除过虫,可对于大树的恩情只能是回报了万一。就说树下的土地,大树给它遮风挡雨,如果说没有大树“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倔劲,它早就被一场暴雨冲走,甚至一阵大风都会让它尸骨无存。土地也给了大树回报,它给了大树安身立命的地方,以它肥沃的养分,就连这点恩惠大树也要以自己的落叶回赠。还有人,我们生存的空间,什么时候能离得开树林?饮食起居,建房筑屋,造船修桥,就连呼吸的新鲜空气,哪一样不是由它提供的?可人类给过它什么回报?除了一味地索取,就没有看见做过一桩利它的事。 “知……”蝉还在鸣唱,结尾还是煽情的“变徵”调。我起身抚着院墙,塌陷的院子下段那青色的砖,湿漉漉光滑滑的,不知有多长历史了,反正很古老。手从上面抚过,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印痕刻在了手心皱纹里,脚踏在墙边的黄土地上,也不知脚下有没秦砖还是汉瓦埋藏于此,或者说我是一脚踏在唐朝的疆土,一足踩在汉代的畿田,三皇五帝在此休养生息也说不定呢。我抬头再看看这棵大树,它即使只有几十年的树龄,可它不也传承着先辈们的基因,不就是亿万年的精灵吗?“造化生微物,常能应候鸣”(唐 许裳《闻蝉》),“不知春秋”的蝉鸣,不就是古时的语言,不就是后人再也难以听懂的平平仄仄吗?此时人心愈发空蒙了,继而有些兴奋,也有些冲动,我竟会逾越在时空中,穿梭在历史的隧道里。生命中总会有一种声音要时时提醒你。孟浩然说:“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一阵凉风而过,只听院外有什么东西被它吹落在地,不知这“雄风”从哪个贵胄之家出来专横跋扈地干了什么坏事,反正进了这个陋巷院子已变为“庶人之雌风”了,变得阴柔和蔼起来,全然没了宋玉那种杞人忧天的肆虐。风起于青萍之微,止于强驽之末,全都跑不掉那宿命的虚无。蝉儿虽小,只三二月阳寿,可活得有意义。人活着,不能只想消受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常得反省一下,在有限的生命里,像这蝉一样,做你的本份,活出天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