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会想起老李来。 老李是我从前的同事,一个长得不怎好看,却十分招人待见的瘦高个儿老头。我说我会想起他来,是因为,即便我用尽浑身解术再怎么努力也休想再见到他! 如果,老李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这样深刻地想念他。一定不会。我想我也像很多不免流俗的人一样,总是更容易想念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的人,准确的说,我们都容易迷恋和依赖在属于自己的,某个时间段的回忆里,而现实中的一切,又总是被我们拒之在心门之外。 老李他真的已经离我很遥远了——这一点我一清二楚。他所在的位置是我完全不能想象的遥远,无法用公里或者数字丈量。我无法得知,他现在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每天都做什么?是不是像我们曾经面对面工作时那样,常常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干坐着,一坐就是老半天?或者抓住一个什么话题就开始了激烈的讨论,他在那里有没有遇到一个像我一样,被他视作没心没肺的傻老妹一样的同事? 【二】 我调到新单位的第一天,并没见到老李,也不知道有老李这么个人。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它们背靠背贴墙摆着,桌子的姿势证明除我之外,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坐在这里。我被主任指派给其中一张桌子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不知道,从今往后,那个和我每天面对面坐着的人是个什么样儿?男的还是女的?直觉告诉我,对面应该不是女的。尽管任何迹象都没有,我还是蛮有信心的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胖的还是瘦的?这些都不重要,我想,最好那个人不要抽烟。因为,我对抽烟的人,对烟的气味,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我曾经因为父亲退休后抽烟,从家里搬出去住,我曾经在一场酒席过后,被抽烟人的烟雾熏得呕吐不止,我曾因为老公吸烟提出过离婚……这样想法刚一冒头,一股浓烈的气息鬼魅一样,从什么地方丝丝缕缕钻了出来,直往我的鼻孔里钻,就像给我的回应一样。我低头四下搜寻:办公桌底下,靠墙的角落里,沙发底下,门后墩布底下,一堆一堆焦黑暗黄的烟头火柴棍,像一群群小动物沉积的尸骸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 我开始了大扫除。角落里的污秽,被我一点一点清除出去,我挪动沉重的桌角,掏、钩、扫、洗、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坐下来,再闻不到它们散发的气息。第一天,我累得腰酸背痛。 我得声明: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给新领导留下好印象,我一来没事可做,最主要的一点,我喜欢自己办公环境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如果时间长久的话,我会把我的办公场所布置成温馨的花园才好呢。 一连好几天,我的对面都没人来坐。 突然,有一个清早,我刚拖完地板,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老人。不到深秋季节,他身上已经穿了厚重的皮夹克,脚上是一双年代久远的大头鞋,裤管湿了半截,上面挂满了泥土,鞋子上满是黄色的湿泥巴。他给我的直观印象是:一位在田里浇地的村民。他咣,咣,咣,掷地有声地走了进来。我站在桌边含着微笑等着他跟我说话,因为,我不知道他找谁?我得等他开口向我问话,可是,那个黝黑干瘦神情倦怠的老头儿,浑身上下挂着一层尘土的老头,居然是连看带不看的扫了我一眼,就自顾径直走向墙角的柜子。他走过去拉开了那柜子,这时候,我还没想到他是谁?跟这间屋子有什么关系?我的脑子经常这样,失去思考能力——不能把眼前发生事情合理的进行整合,推理、发生逻辑联想。我就那样看着他,呆呆愣愣地看着他打开柜子,在里边翻找着什么东西。他好半天没转过身来,大半个身子探进柜子里去了。我等待他从柜子里出来的过程中,目光无意扫向地板,地板上清晰地印着两行清晰的泥脚印。我尴尬的脸都红了。我有点儿替他担心,如果他看到这些醒目的泥印子,不知道要怎样抬脚再走出去?他沾满泥浆的大头鞋在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太过清晰张狂,像一张张大手掌扫过我的脸颊,我感到脸上发热。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他要找的一些旧报纸,他在桌子上把它们戳了一戳,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屋子似乎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看神情他对着屋里非常熟悉。他对我露出几许询问或者赞许的目光,继而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对他动了动嘴角,彼此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他要出去,刚抬起脚,就发现了自己进来时留在地上的‘熊迹’,正明目张胆的摆在光洁明净的地板上,显然,他犹豫了,略显尴尬地又冲我笑了笑,咣咣咣毅然决然地走出去了。他走出去,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人跟这间屋子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仅管他开了屋里的柜子。 他的样子使我无法把他和这间屋子,甚至学校联系起来。 中午的时候,主任对我说,今天老李来过了,你看到了没有?我说,没有。 主任说,老李说看见你了。 哦?!我以为那个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 原来,他就是老李——坐我对面办公桌的人,教务处副主任。 主任听我这样说,呵呵的笑起来说,什么村民,是老李,以后跟你‘就是同桌的你’了。 接下来,我知道老李没来上班是因为家里正在盖房子。这以后的五六天的时间,又都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着老李的办公桌坐着,是的,孤零零的。因为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没一个熟人,目前也没安排具体的工作给我,所以显得孤零零的。我想:要是有自己的一摊子工作,比如说,去给学生上课,我就自在多了。安排上课是老李的责任,老李不来,我只能一心一意等着。 【三】 这天,老李终于来了。我觉得我自己这段时间在心里是盼望老李来上班的。 我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却没见到我盼望中的老李,他匆匆来了又走了。 我知道他已经来过,并不是有谁向我汇报老李的情况。因为他拿走了我桌子上的几张报纸。当时,因为闲着没事,我正在粘贴简报。我问里屋的主任说,谁拿走了我的报纸?主任说,自己拿了几张,老李也拿了几张。又说,老李最爱看报了。 我哑口无言。一颗心暗地里悬了起来。 我更加盼望老李来上班了。因为,他拿走了我的报纸。 老李不来,其他领导没安排具体工作给我,我实在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安心又感兴趣的事情来做,又不想把这么整块的时间浪费掉,我把昔日的旧报纸带了来整理一下。 老李终于假期结束,来上班了,没等他坐稳,我迫不及待地问:李老师,我的报纸还有吗?老李当时一定在心里要轻蔑我了,等了十几天,不问工作怎么安排?却追着领导讨要几张旧报纸?我没想那么多,老李这几天没来,我担心和盼望他的理由最对的是他拿走了我的报纸,而不是他会怎样安排我的工作。我这样一问,把老李问懵了。看来老李早把这事忘到脖子后边去了,他迟疑了一会,想了想,慢吞吞问:“你还要啊?”我说,能找就找回来呗。为了强调找回来的必要,我只好撒谎说:我还没看完呢!我没敢说,那上边有自己的文章,我没有其他方式的底稿什么的让老李不安的话,老李似乎已经体谅我的不舍了,说:“真够呛了,我晚上住在房基地那看的,没拿回家,那么多人瞎抓乱挠的,都好几天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去找找吧。我忙说,能找就找找,没有就拉倒了”。 老李最终也没找回我的报纸。 后来,主任在自己拿走的报纸上看到有我名字的文章问:是你写的吗?我笑一笑没说话。主任似乎明白了,说,怪不得?怎么不早说,还是催催老李让他帮再找找吧。 我拦住主任,说,千万别再跟老李提报纸的事儿。 我每天负责打扫办公室,我尽量把办公室打扫的干净整洁,因为,老李抽烟抽得很厉害,而且,他的习惯非常不好,我把烟灰缸放在他手边上,他还是把烟蒂随处乱丢。我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就可以无意中给老李施加一点压力。尽管我知道,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你的习惯影响了别人的自由,给别人带来了不便,都是不对的。所以,我只能借清扫办公室来提醒老李,所以,我只好在老李抽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躲出去——打水或者上厕所。这样,我变得站不住脚跟了。因为,老李的烟抽的实在是太勤快了。 转眼到了冬天,出去一会,就会把身体冻透,我腰疼的毛病也不允许我总往外边跑。这样,在老李抽烟的时候,我就走过去把门打开,让外边的冷空气灌进来,而我自己抢占有利地形,把后背贴到暖气片上。老李终于看出门道,笑笑说,我说你怎么老出去呢?原来怕烟味呀!又一脸歉疚说,我尽量少抽。 我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影响了老李的自由,我对老李说,真的不是成心的,小时候就怕烟味了。 老李受了管制一样,每天抽烟都要站到外边的月台上,抽完了再进屋里来。 有时候,外面风很大天气很冷,老李就低着头,缩着脖子在门里把烟点着,站在月台上去,老李抽烟的时候,脸冲着偌大的校园,把背影对着窗户和我,我看到老李耸着肩膀,厚重的军大衣披在肩上,他总是这样把大衣披在身上,又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隔一会就往上抖一下。老李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外面寒风刺骨,老李侧歪身子,肩背迎风,头脸稍稍扭转避开风向,有时候,会用一只手去搓冻的发红的耳朵,嘴里吐出的烟雾,很快在面前被风刮的迷离飘散,他一边抽,常常被呛的一边咳嗦,咳得很厉害。我想,要是在屋子里抽烟的话,烟雾是直线上升的,就不容易呛到他了。 我心里十分歉疚,跟老李商量说,你找个不怕烟的人跟我换一下吧。老李腼腆的笑着说,那可不行,换不着——有你,我还可以少抽几根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会有这样真诚腼腆的笑容,老李的笑容让我感到很温暖。 老李每次从月台回来就会咳半天,我实在过意不去,就跟主任说出自己的想法,主任也不抽烟,老李也很少到里屋去抽。主任随即从里屋出来对老李说,河西老师对给你带来不便很不安,想要找个人调一下,你看呢?老李表情有点夸张的看着我,满腹疑惑,面带愧疚,说,我不会是得罪你了吧?为什么非得调?顿一顿,用祈求的口吻问,我戒烟行吗?就这句“我戒烟行吗?”彻底打消了我调办公室的念头。老李真诚的像个孩子,这句话像一束电光照进我的心里,我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了。 ——应该是我表示歉意才对,别再提调换的事了,再提,我就真的认为,我是不是把你给得罪了?!老李说。 主任顺口搭音开玩笑说,你得罪人家不是现在,要得罪,早就得罪了。我想阻止主任已经来不及了,他顺口就把报纸的事说给了老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李那样深深自责懊悔的神情,老李望着我半天没说话,目光中有着真诚的歉意和无奈。良久,无限惋惜万般懊恼地说:可是坏了!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自己还不知道!当初怎么不说!那时候时间短兴许能找到呢。老李的自责使我心里更加不安,无论我怎样轻描淡写也无法使老李释然起来。 为了弥补过失和表示歉意,老李执意请我吃饭。从此,老李对能写文章的我敬重有加照顾失常,就连搬运书本这样的劳动他都不许我动手,说,这是体力活又脏又累不是和我干,他的态度令我惶恐和羞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