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过去了,我们活着的人几乎都把她忘却了。在四十三周年战友聚会上,大家欢聚、热闹。然而,我仿佛感到有点凄凉之意,于是我把三十年前写的这篇拙文拿出来给大家留个念想,算作“朝花夕拾”吧
为了忘却的记念
虽然冬天已过,但钱塘江海涂上仍是一片光秃秃的,没有绿色,没有花香,阵阵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太阳似大病初愈,透着暗淡的光。小河、大坝、草房,土坡,这是一个灰的世界。
那年她才十九岁,豆蔻年华,来这儿还不过四个月,却居然已参加过四次气
势浩大的围海造田和挖河工程,便有了一段引以为豪的“光荣历史”。
她,圆脸,黝黑而丰润,前额总披着一绺稍显紊乱的刘海,不轻易流露感情,平时罕言寡语,给人端庄、稳重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她去十里地外的小镇上弄来了一枝玫瑰,笔直的茎干,刺密,成对的绿叶,葱郁,找来一只破脸盆权作它的栖身地,早晨搬出门口,晚上挪进宿舍,也够辛苦的。可连长却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会上她受到了批评,然而她仍然育她的玫瑰。
玫瑰终于长出了一个花骨朵,仅仅是一个, 尖端红红,含苞欲放,怪引人的。几天后,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便开放了,紫红色的,在萼片的衬托下更显艳丽。它透出春的气息,我很喜爱这颗玫瑰。
还没等喘过气来,就要种水稻 ,就在这盐碱地上。
一过清明,淫雨霏霏,每天我们仍得冒雨去整田。到了播种时,海涂上方圆好几里的低处一片汪洋,白茫茫的活像一个小湖泊。流水的不断冲击,好几处已形成了数米深的大水潭。
早晨,雨中传来急促的哨声,这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足以使人痉挛的哨声。军事化的训练倒也并没有付诸东流,很快,一百七八十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已穿上硬梆梆的塑料雨衣,赤着脚集合在操场上。我感到自己在微微地颤抖。透过人缝只见她严肃地挺立着,雨水从她头顶上灌下来,滴在她脚边,手上提着一只脸盆和一些食具,(午饭食堂负责送到工地,脸盆用于播种)俨然一座女神雕像。“多种水稻支援亚、非、拉”的“战前动员”照例是免不了的。末了,我们抬着稻种,携带着物品向距宿舍约十华里的田间出发。途经“小湖泊”时,人们不得不化整为零,各自为战。湍急的流水在“哗哗”地流,人们在没过大腿的水中探着路,又怎知脚下就有吞噬人的龙潭呢?密集的雨丝中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似乎在给我们助威,不,更像是在向青年人挑衅。
“哎呀?”突然随着一声尖叫,两名少女跌进了水潭。她赶紧抢上去,伸出手去拉,不料也被流水冲入了水潭。人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会水的青年争先恐后地跌入水潭。我虽然没有舍己救人的崇高品质,但随大流我还是会的。
两名少女被救起来了,可她却深入了水底。人们手牵着手潜入数米深的水底仔细地摸索着……
雨点是那样的沉重,又是那样的无情,敲打着人们的心;人人都想着把时间留住,可它仍照样无情的流逝。大水终于夺取了她年轻的生命。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人们三三两两冒雨默默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返于通往卫生队的小路上,去最后地看她一眼;食堂送来的大米饭,几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黑暗充斥着室内,显得格外阴森,像要把人窒息似的。宿舍里只有那哽咽抽泣之声在仿佛已经凝固了的空气中往复、徘徊,敲打着那样静,静得可怕的空间,更显得肃穆、凄凉、悲惨。那一双双充满血丝的红肿的眼睛似乎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原先那放射八九点钟太阳朝气的窗户,再也透不出半点神采。那一张张憔悴不堪的面容,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玫瑰顿时凋谢了,没有生气,没有活力。这难道仅仅是由于“无产阶级感情”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说不清。
连长似乎比谁都难过,几天茶饭不思,言尽语绝,离群独居,闭门戒出。他是在思过吗?我不知道。有人说连长要受处分,我才不信哩!
那棵玫瑰似乎已被人们忘却了,几天了,它始终在女舍门口放着,再也无人去挪动它,那朵唯一的紫红色玫瑰花也失去了以前的生气,像是在思念它的主人。我呢?我看见它总像看见她一样。
终于,连长召开了全连战士大会,宣布她是为抢救阶级姐妹而牺牲的,她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并且要求全连战士把搜集她生前的事迹作为一项任务来完成。我的心里仿佛稍稍有些安慰。她生前值得青年们学习的先进事迹,我相信会有的,冰冻三尺岂是一日能寒出来的?
于是,一份英雄事迹报告和一份请功报告写出来了,很快她被誉为革命烈士,追认为中共党员,并荣立二等功,省报以整整一版多的篇幅刊载了她的事迹。连长忙于给兄弟连队介绍事迹,传经送宝,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于是连长升了营长,终了却青云之志。我们这个本来并不起眼的连队一时名闻四方,成了英雄连队,光顾者如云。参观、慰问、调查、来访,有上级首长,有报社记者,有省市慰问团,有同行参观团,我们连每个人都似乎为此而感到骄傲、自豪。
最使我遗憾的,是那朵玫瑰花却终于凋零了,随着它的主人而去。它是适应不了盐碱地的环境,还是承受不了众人的冷漠?它开放的时间太短了,它本不该凋零,我不知这究竟该怪谁。
海涂上仍是一片光秃秃的,没有绿色,没有花香,这是一个灰的世界。
终于,水稻收割了,可我们却取得了亩产四两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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