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昌有时间而不去青云谱的，大概不能算是纯粹的中国文人。

青云谱原本是道观，是八大山人的栖身之处，如今依存，辟为他的纪念馆，并且成为南昌一个区的名称。

青云谱在南昌近郊。假如乘火车，从北京到南昌或者说以南昌为始点，反而行之，都是必然要经过的，那里有一小站，也以它为名。但是，对于南来北往的行人，镌刻在水泥柱上的青云谱三字，未必会引起什么触动。这也无可指责。因为，青云谱，必竟离现实远了许多。而且，在南昌，关心青云谱内涵的也未必会有许多。但，大多数，肯定会知道那里是鸭与蛋的故乡，因为那里是一片泽国，点缀着鸭与棚——我原以为那是仓库一类，见多了，醒悟，原来是鸭先生的公寓。

但我们去的时候并未见到鸭而只见到棚。大概，鸭先生对于我们的到来，并不欣赏，这或者与八大有关。因为，在他笔下，对这位先生似乎有些不恭，总是将其丑化，使观者茫茫然。鸭先生难免不生怨艾，连带着对拜望八大故处的朋友也回避不见了。这当然是以己之心会忖度他人，所谓“汝非鱼，安知鱼之乐？”一笔庄周式的糊涂公案。但，糊涂与否，且可不必管他，那是玄学的形而上，还是说形而下，

我们所见的为是。

且说我们所见到雨，和雨覆盖的那片泽国。说明了这二者，也就说明了青云谱的自然环境。其实，那雨也并没有什么好说，假若一定要总结特色，那便是：“耐心”两字。耐心而持久地将天与水滃润成灰色。当然，同样为灰，在色度上也还有些区别。在天，是银灰，灰得发亮。在水是幽灰，灰得发浊。雨便在这两种——上与下的灰度里浮柔。短促，零乱，不间断地将天上的水演化为地上的水，并且慢慢地造出白色的烟波。青云谱便这样地被一片幽暗的水泽所包围，那烟波便是桃溪湖。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致对于八大这样的画师有无影响，也许这样的探询本无意味，反而露出考据气。当然，不能说毫无影响罢。我读过他的一幅风景，平林远山，野水苍莽，墨色在虚与实间浮动，一种墨的褪化，被水所充分稀释了的信笔涂抹。这或者与他的生活环境有关。庄子说过一句老话：得鱼忘筌。筌是工具，鱼是目的。中国的文人历来信奉这个道理。对于中国画，笔(线条)与墨(色彩)也是“筌”，用最精简的笔墨描绘高妙的意境，自然是丹青妙手。墨(黑色)原是不能归入任何一种颜色的，中国画师却用这无色之色表现了纷纭世界里任何一种复杂的颜色，而且往往将其精简为“灰”，是自然也是艺术。我不知八大如何看待，而我，是到了这里，在这种江南特定的雨季才体验到灰色(墨色淡到于灰)之于中国画的意味了。这当然也是一种揣摩，因为我不是画师。还是说八大的画。他的画最突出的感觉是怪。他画鹰，缩肩。画鸡只画一足。画八哥即便张口亦无鸣音。画鱼，在一幅阔大的白纸上，不勾一痕波纹。孔雀原本是华丽高

贵的，在他的世界里却异常丑陋，尾巴只画三支残破的花翎。对于这些，他笔下的精灵，水族和羽类，都是用圆圈，有时甚至是方框，勾出一个极大的轮廓，把眼珠狠狠地点在眼圈上线，仿佛在白眼看人，而不安于环境。他画菊，只画茎，略去最精彩的花头，暗示那头被人斩去。松原是颀直高贵的，却两头细中间鼓，好像患了什么绝症。在他的画款里，从来只写天干不写地支，暗寓沦丧了生存的土地。也难怪，满清人的入关，对于八大，不仅是国破而且是家亡，因为他不仅是大明的臣子而且是朱氏的宗族。为了活命和保持气节，只能托庇空门。先入佛后入道。在奉新隐居时他写过一幅对联：“愧矣，微臣不死；哀哉，耐活逃生。”他哭、笑、哑、(后半生与人说话用笔)狂、(为了逃脱拘羁，他遗矢满室)自称为“驴”，咒骂自己的无能。(一技而已)五十七岁时，他画过一幅《古梅图轴》，断枝残干，满纸怒气。自题诗道：“得本还时也未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学采薇。”思肖是郑思肖，宋代的遗民，画兰从不画土，以示无容身之地。对于八大来说，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为了活命他不得不食周粟，连效法伯夷叔齐也做不得。这便是现实。说尽了内心的痛苦。作为后世知音，清人郑板桥有一首题八大画的诗：“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他画过一幅藤萝与月，作下沉的态势，暗示明的沦亡，灰茫茫的虚空里，月光隐现仿佛是泪迹斑斑。有一首诗，后来考证是伪作：“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桠杈树，留待文林细揣摹。”虽是伪托，却知人论世，无限的伤感。和他同时代有个叫邵长蘅的，在文坛上颇

有知名度，与他有一面之缘，后来写了一篇小传，说同他接触，感到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文末说：“予与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虎豹，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携恸哭失声，愧予非其人也。”感到惭愧。是其人又能如何？三百多年流淌过去了，对于八大与他的作品，后世的研究者早已理解，称赞其人与其画，然而大都心境坦然，少有“遏火”与“窒泉”之感，只是如同摩挲一只古鼎，很难在熬煎里与他认同。这或者需要进行灵魂拷问，或者真的是“非其人”。譬如我。在青云谱，无论我多么力图与八大沟通，心境更多的还是闲适，至多引起一种凭吊的微澜。这或者是历史与现实的矛盾，也无可厚非？还是看烟波浩渺罢。看谷树，(有一种小提琴式的叶子)覆盖着由于雨而灰得湿漉漉的八大的坟墓，看鸡毛掸子，(一种野草)看一种水生植物，北方叫水葫芦，厚重的绿，我知道，到了夏季，它会开满紫色而沉重的花朵，如果没有人为的限制，会铺满整个水面，把鸭先生游戏的水面完全挤掉。那时候，这个羽族大概无暇指责八大把它们画成那样的丑陋了。其实原本也无必要，因为八大并非厚此薄彼，也就可以释怀了罢。这样的想，免不了又是玄学之思。还是说形而下的。无论如何，有一点，我想可以断定，八大，他的人、画、青云谱是会长久地流存下的。因为对于他，大而言之是气节，小而言之是风骨，足可以垂范后世。但，这样的话，今天看来，兴许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时下纷纷下海，又说给谁听？或者可以对鸭先生说，因为它们至少还有上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