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湖南常德的桃花源,最好是在莺飞草长的季节。道理很简单,桃花吐红,配和着陶渊明的文章,可以增添些许情调。 不过,也不是只有这个时候,桃花源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人们前来探望的。以我为例,我是在十一月,而且是在雨天,据说,这时候,橘黄橙绿,是湖南最好的季节。 因为是去桃花源,有意无意地免不了要注意桃花,季节不对,花是自然看不到的,树倒还是看到了几株,稀疏地种植在常(德)沅(陵)公路的隔离带上,枝丫有修剪过的痕迹,大概是碧桃之类。之后是桃源佳致碑,再后是桃花源石坊,桃花溪,一条明净的溪涧可以通到沅江,(捕鱼的武陵人,常德旧称武陵,应是从沅江,上溯桃花溪的)穷林桥,水源亭,最后是秦人古洞。穿过洞,便是桃花源。可惜我们没有遇到避秦的古人,只看到几块梯田,一块石碑上书“千丘田”,其上为“千丘池”。不大的水塘,水波有些发暗,翻跳着银色的雨迹。再上有一个很大的亭子,叫“高举亭”,取陶诗“高举寻我契”之意。记不得亭内有什么神像之类,只有一个卖茶的老妪,卖一种叫擂茶的饮料。擂茶我是知道的,读南宋临安地方志一类的史籍,说其时的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头,谓其消磨檑杵之多。做擂茶有两个工具,一 个是钵,一个是杵,把茶放在钵里用杵研磨捣碎,便叫做擂。我不知道南宋的擂茶如何,这里的咸而微辣,并没有多少茶的味道,只是把秋雨的凉寒逼远了三尺。 从高举亭折下来,向东是桃花观,向西是陶渊明祠。陶渊明祠我们没有去,桃花观倒是看了看。桃花观西有秦人宅,据说是桃花源内的秦人旧居,竹林里新近建了一座秦人宅宾馆。桃花观小巧可爱,有山门、前厅、正厅。山门是那种用砖砌筑的牌楼式的,正厅之前有两座小亭子,一日蹑风,一日玩月。陶诗“愿言蹑轻风”。蹑是轻步走。“蹑轻风”是说像风一样轻的走路吗?文雅一点,是要像轻风一样地标举,故而,在这个亭子的对面,要设一个玩月的小亭子。毋庸说,这些厅与亭均是古人设立的,故而也就一定要表现出他们的审美追求与文化内涵。如果是我,或者说现在的人重新构制,会不会有些不同于以往的审美趋向呢?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罢。但,对于陶诗的理解,却不会完全依据传统,至少还是有些新奇之见的。比如,陶渊明最着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照常解,是写一种不经意的飘淡的隐逸的感觉。沈从文结合考古,认为不是这样。他说南山应是商山之误。汉初,高祖刘邦欲废太子,即后来的惠帝。吕后不甘心,向张良问计。张良于是请来商山四皓,隐于商山的四位长者。一天吕后设宴,请来刘邦。刘邦看到太子身后有四位白胡子老头儿,问是何人,答是商山四皓,于是熄掉了废弃太子的态头。按照沈从文的解读,“悠然见南山”乃是见的商山四皓,还是心存魏阙,要为朝廷出力的。将陶的冲淡的情绪诠解为政治情结。沈从文的考证有没有道理我不知 道,但这种新解,实在是倒人胃口。假如,今后无论是谁读这两句诗,浮现在眼前的不是南山的岚气,而是四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该有多么讨厌。还有,近读《陶渊明集》后逯钦立的一篇长文《关于陶渊明》,考证“不为五斗米折腰”,其中的五斗非我们过去理解的低微的官俸,而是指五斗米教。五斗米教是当时的一种道教。他的上级王凝之信奉五斗米教,陶不信奉五斗米,故而挂官去了。五斗米教我知之不多,只知道东汉末年,张鲁创立的一个道派,曾被鼓吹为农民式的空想社会主义。这样的诠释,同沈的诠释一样,令人无话可说,同时也就消减了对陶这个人与陶诗的美感,多么令人扫兴啊。庄老夫子说,浑沌凿七窍而死,还是浑沌着罢。 怀着这样的情绪,下山吃饭。一家临公路的小馆。内容是青菜、粉丝、豆腐。形式是涮。一只双耳的铝锅,端坐在低而小的火炉之上。黑晶似的木炭,缭绕出红蓝的火焰。我无意中注意到,锅下面的火炉很有点情调。是用白色的泥土制作的,很古朴,也很小巧,仿佛是一个放大的小孩子们的玩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火炉,很想买回来,做为一种工艺品。同时想到“红泥小火炉”那样的诗。在白居易是“红泥”,这里是“白泥”,不知陶渊明使用过没有这样的火炉,哪怕是红泥的呢。可惜我没有考证的本领。但浮想一下陶这样的人,围坐于这样的炉侧,饮酒吟诗,本身就是诗了。虽然我们不是诗人,也不是陶渊明,但领略或者追想其人其时的情境,是不是也是一种诗意的享受呢?这也是一种幸福。在中国古代的诗人,我最爱的一是老杜,一是陶。喜爱他的风骨,喜爱他的隐逸,有人说是“肥遁”,也喜爱他笔 下的村居生活。“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是陶的居住环境。放大的环境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纯是白描,村中景像,历历如在目前。对于中国古代的诗歌,我喜爱而没有研究。不知别人怎样,我非常喜欢这种白描而颇有韵致的诗。并且由陶诗而延及其他。清初的张山来,《虞初新志》的辑录者,写过一句:“枯叶带虫飞”,恨自己没能力吟成全诗。因哭庙而传说被腰斩的金圣叹,写过这样四句:“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面挂僧衣。”以第二句为好。原因如上。当然,陶诗的风格不仅仅局限于白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写一种清淡的田园意境,可以嗅闻到晨腞里豆蔓的香气。 中国古代,传统的读书人,他们的生活态度,在达与不达之间徘徊。达则兼济天下;不达,穷其独善其身,归隐山林。达可以做官,可以做高官,衣暖轻肥,还要大言炎炎,标举什么大隐隐朝市,小隐隐山林,赏鉴一种守穷的“穷味”。其实做隐士,多少要有一点产业,饱暖无虞,方才可以无忧虑地吟风啸月,真要是象袁安那样被积雪堵住房门,无衣无食,还有什么资格做隐士?只能去做叫花子罢了。残酷的是,对于大多数为衣食而奔逐的普通百姓,做隐士只能是一个梦。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比如我辈至多不过是到这桃花源看看,做半日桃源的乡梦,看老妪把生米、生姜、生茶、茱萸丢进钵里捣成碎末,冲上开水,喝碗擂茶而已。据说,桃花源的擂杵是用山苍子,一种落叶的小乔木做的,它的根与叶可以入药。当然,对于这种茶,陶,即使 是那时有,也未必感兴趣,他感兴趣的还是酒,当然是黄酒,只是酒也未必常有,难免不高兴,希望得到友人馈送。但真正能够送酒的友人也并不多。他的《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有这样两句:“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旧时没有今天这样的公路,马或牛拉的车子在乡间的土路上行驶,车辙是难免不刻印下来的。车辙越深,车子越重,说明车子的等级越高。住在穷陋荒寒的小巷,已达的友人不再来了。陆游《入蜀记》,叙说从绍兴入川,先去其时的首都临安,旧友们总要见见,但有的却见不到了,理由是“贵不复往来”。古今一样。但陶这个人毕竟冲淡,能够把不高兴的事情转化,不说是人家不来,而是叹息自己住的地方穷寒,人家不能来。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何必让自己不愉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