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至江阴境内便下起雨,先看到高速下的乡间公路湿漉漉的。有农人戴着箬笠赤脚荷锄走在田埂,秧田似一面无边水鉴。池塘里,紫萍,菱叶,芡实,睡莲,或者还有莼菜,都绿生生,惹人情思。白的粉的夹竹桃,塔似的水杉,一径簇拥至眼前。雨渐大,水纹顺着窗玻璃以45度斜角向下蔓延,窗外的烟景遂成迷蒙的水雾。 走出车站,已成豪雨之势,当街买把伞,后来在平江路看到写意花鸟的木骨绢伞,甚遗憾。整个下午泡在博物馆,这些珍玩能够走下神坛,与百姓做寻常睇晤,是彼此的幸事。不过,隔着漫漫时光,它们毕竟活在先人的审美境界里,如果一位女士不知鼻烟壶为何物,也未见得贻笑于人。馆里的冷气很足,循环水幕墙哗哗的水流予人以错觉,莫非帘外的雨声已然奔涌?旅馆的房间有一扇临街的窗,窗口不是对着深巷,是车站汩汩的人流,公交站台当窗而立,雨声潺潺,与公交的聒噪争鸣。枕着邓云乡、郑逸梅、周劭的忆江南丛书其三入眠,梦里或许可见,小巷深处卖花女篮中的一枝绿蒂白花。
当年,有多少痴公子穷书生就这样撞进了小姐的后花园,我在留园的欢会同样被精确到以分秒计数。评弹声是从踏进园子便听到,弦琶琮铮,循声而来。透过疏窗,绿衣女子怀抱琵琶,淹然百媚,一开口就吐出一个苏州:“清清的山塘水,烟花三月游春来……”兜兜转转,花厅,厢房,月洞门,见门就入,竟不知里面别有洞天,一个小剧场正演出昆曲《游园惊梦》,好一个“不到园林,怎知春意如许”,竟听得痴了。心下暗揣网师园的夜游园是必去的,那里的丝竹之音更当盈耳雅韵。
车到寒山寺,门前的汪洋没过脚踝,忽生感慨,也许余秋雨觐拜天一阁时的文字也不完全是矫情。撞钟时三下既毕,特意挽起木槌,生恐惯性之下撞将上去,干脆四大皆空,皈依寒拾门下。京杭运河一水横陈,枫桥辟为风景区后,与主河道断开。太平天国的一把大火使枫桥两岸荒芜百年,翻修的粉墙黛瓦已然刻上新朝的烙印。岂止姑苏城内的路灯造型古色古香,垃圾筒上亦有诗词篇章,依稀记得,“桥带人家傍寺眠,月笼沙水澹生烟”。明初洪武年间大规模的移民北徙,使老辈人提及前朝遗事,不胜感慨唏嘘,“乌啼不管旅愁牵,梦回偏怪家山远”,泛舟护城河,阊门故地,孤客舟中,且作攲枕一梦。
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以一“顽”字补张岱论石“痴、瘦”之不足。狮子林的假山丛林当得这三字之神髓。我在导游约定的时间之末又不慎误入这湖石的迷宫。脚下湿滑,绿苔斑斑,上天入地般探幽赴胜,头顶流水淅淅,泠然有声,一度以为进入了喀斯特的石笋洞窟。贝家不愧出了不世之才的贝聿铭,自小在这样的神仙洞府藏猫猫,对于建筑艺术的感受力和品鉴力,就像廊下的滴水石,是个慢慢穿磨的过程。前厅花架上的一盆丁香开得正好,墙外探进的一树广玉兰洁净可人,从人迹罕至的穿廊中过,后颈一凉,我知不是小姐遗落的一方绣帕,也不是她的一口香唾,是檐下的雨滴随风而至。
登上北寺塔没有想象的艰辛,楼梯固然窄仄陡峻,上下人流密集,塔中又无照明设备。只是,登塔似乎也应有唐僧扫塔的虔敬,这样匆匆的来去,与塔顶密密麻麻到此一游的题迹一样的庸俗。拱檐上散落着闪亮的镍币。我没有烧一炷香,不知有三生三世佛,对现实幸福的理解也懵懂,只记得仓央嘉措说过“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未有开示,亦不懂。拜到滴水观音,我始信了,为何连日淫雨霏霏,是大士的玉净瓶洒了。
我拟一日去甪直、同里,一日在苏州老城区做独行客,一日到奇女子柳如是、徐灿与之休戚的园林,时间不允,留待日后。此行濡染了湿重的水气,那件白色开衫,似乎拧一拧,便洇出一帧杏花春雨的水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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